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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儒学史 第二节 王弼经学的玄学化及其儒道会通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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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王肃经学一节中,已经谈到,王肃与郑玄相较,其经学的显著特点,是其摈弃谶纬,推引古学,删繁就简,引申义理,援道入儒,潜创新说。而王弼经学,即是按着这条道路走下来的,只是比王肃走得更远。王肃还未能建立一种新的思想体系,而王弼则把王肃经学中潜在的革新冲动,引向经学的明显变革,并由此创造出一种新思想体系,遂使自东汉以来由扬雄、张衡、王充等人发轫开端的儒道融合会通的学术转型,由“渐靡”而至“顿变”。王弼经学以其《周易注》和《论语释疑》为代表,实现了由象数向义理的转变;开创了以老庄说易的先河。由此,作为六经之首的《周易》,率先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周期,从而使它在中国文化的演变进化中,具有了新的价值和意义。王弼亦由此成为名烁古今的经学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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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王弼家世与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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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弼(226—249),字辅嗣,山阳高平(今山东邹县)人,生于魏文帝黄初七年,卒于魏废帝齐王芳正始十年。王弼一生仅活了二十四岁,但却为后世留下了许多质量很高、学术性甚强、影响力极大的著作,这些著作都具有创新性。尤其他开创了一代玄风,成为魏晋玄学的创始者;同时他又是一位具有划时代贡献的经学家,其《周易注》,东晋至唐以后,被列为学官,孔颖达称其为“独冠古今”之作。但对王弼的学术贡献,当时或稍后的人并未能完全认识,因此在陈寿撰著《三国志》时,并未为王弼单独立传,只在《钟会传》后,附简短数语。幸有裴松之在为《钟会传》作注时,引了何劭的《王弼传》和张华的《博物记》及孙盛的《魏氏春秋》,(73)才使我们今天能了解王弼的一部分家世及生平事迹。此外,有关王弼的生平事迹,还散见于《世说新语》、《三国志》、《晋书》等史籍传记资料中,但这些材料所记,均未超出《王弼传》及《博物记》所载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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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王弼的家世出身,史籍记载并不详密。今天看来,若无《钟会传》注引《博物记》及《魏氏春秋》所载,王弼的家世出身将湮灭不传。《博物记》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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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王粲与族兄凱俱避地荆州,刘表欲以女妻粲,而嫌其形陋而用率,以凯有风貌,乃以妻凯。凯生业,业即刘表外孙也。蔡邕有书近万卷,末年载数车与粲,粲亡后,相国掾魏讽谋反,粲子与焉,既被诛,邕所与书悉入业。业字长绪,位至谒者仆射。子宏字正宗,司隶校尉。宏,弼之兄也。(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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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述材料中我才可以得知:王弼的兄长王宏,他们的父亲王业,王业的父亲王凱,王凱与王粲是族兄,王凱之妻是刘表之女,故王弼为刘表曾外孙。又知蔡邕有书近万卷,末年载数车书与粲。粲亡后,其二子均参与魏讽谋反被诛,但为何“邕所与书悉入业”?《三国志》裴注引孙盛《魏氏春秋》:“文帝既诛粲二子,以业嗣粲。”即王弼的父亲王业,以族侄身份过继给王粲,即成为王粲的嗣子。王弼字辅嗣,抑或带有嗣孙继承光大祖粲之义。因此,若无《魏氏春秋》“以业嗣粲”一语,“邕所与书悉入业”的说法,便缺乏理由。故裴松之注引两书的这些文字,无疑对后世了解王弼这位在中国学术史上大放异彩的人物之身世,帮助甚大。又由此,我们才可通过王粲,上溯到王弼的四世、五世祖之家世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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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三国志·王粲傳》,粲字仲宣,父谦,为大将军何进长史,“曾祖父龚、祖父畅,皆为汉三公”。这样我们即可把王弼的家族谱系联系起来,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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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后汉书》王龚、王畅本传:龚,世为豪族,仕历安、顺两朝,官至太尉,善举贤士,深疾宦官专权,志在匡正,为东汉名臣。畅,仕历桓、灵之世,官至司空,秉承父志,在官严整,深疾豪族奢靡,故常布衣皮褥,车马羸败,以矫时弊。王粲,建安七子之一,汉魏之际著名诗人、文学家、名理学家。王弼生父王业,在魏任尚书郎,“位至谒者仆射”。其兄王宏,入晋曾任汲郡太守、卫尉、河南尹、大司农等要职,卒后追赠太常。可见,王弼家世,在汉晋之际,属世家大族。但其本支,看起来并不显赫,以其生祖王凱以上,史籍无载,而自其生父王业过嗣王粲后,才真正接续上这个显赫家族的传统。王弼之所以能够在暂短的一生中,造就学术上的异军突起,亦与这个家族的文化传统有极大关系(在下一节述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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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王弼生平,也多以何劭《王弼传》所记为主要根据。《王弼传》说:“弼,幼而聪慧,年十余,好老氏,通辩能言。”又曰:“时裴徽为吏部郎,弼未弱冠,往造焉。徽一见而异之,问弼曰:‘夫无者诚万物之所资也,然圣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无已者何?’弼曰:‘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不说也。老子是有也者,故恒言无所不足。’寻亦为傅嘏所知。”(75)这两条材料,说明王弼少年时期,即已崭露头角。“年十余”、“未弱冠”,皆指其成年之前,盖当正始中期以前,王弼约十五岁或十六岁左右,即为当时名士裴徽、傅嘏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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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文学》载:“何晏为吏部尚书,有位望,时谈客盈坐,王弼未弱冠往见之。晏闻弼名,因条向者胜理语弼曰:‘此理仆以为极,可得复难不?’弼便作难,一坐人便以为屈,于是弼自为客主数番,皆一坐所不及。”此条材料,何劭《王弼传》未载。时间亦应在正始中期以前,与上述王弼往造裴徽的时间相若,即都在王弼弱冠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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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据《钟会传》载:“会弱冠与山阳王弼并知名。”钟会长王弼一岁,其弱冠时,王弼尚未弱冠,故弼当在十九岁(正始六年)。《王弼传》云:“弼与钟会善,会议论以校练为家,然每服弼之高致。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其论甚精,钟会等述之。弼与不同,以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多矣。弼注《易》,颍川人荀融难弼《大衍义》……”据这些材料的记载,可知王弼在弱冠前,即已与当时名士、才隽、高官在思想学术上有了较多的交流,并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尤其是与时任吏部尚书何晏的交往,引起何晏对他的欣赏和倚重。当时,司马氏集团正觊觎曹魏政权,双方展开了激烈的权力斗争,其中包括对士人及年轻士子的笼络和争夺亦在暗中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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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劭《王弼传》云:“正始中,黄门侍郎累缺。晏既用贾充、裴秀、朱整,又议用弼。”此时王弼22岁。(76)但由于当时“丁谧与晏争衡,致高邑王黎于曹爽,爽用黎。于是以弼补台郎”。王弼还未正式踏上仕途便遭挫折,“黎夺其黄门郎,于是恨黎”。可见王弼还是很在乎黄门郎一职的得失。何晏出于无奈,“以弼补台郎”。台郎,尚书台之郎官,亦称尚书郎,要比黄门侍郎差一个等级。但不久,刚刚上任的黄门郎王黎病亡。此时王弼本有机会补黄门郎的空缺,因为这个职位本是由何晏推荐他做的,但曹爽再一次拒绝了王弼,而以王沈代黎,“弼遂不得在门下,晏为之叹恨”,王弼对于政治盖亦由此“益不留意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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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爽屡不重用王弼,原因盖有三焉:一是曹爽对王弼的印象不佳。王弼“补台郎”之初,“觐爽,请间,爽为屏左右,而弼与论道,移时无所他及,爽以此嗤之。时爽专朝政,党与共相进用,弼通俊不治名高”(何劭《王弼传》)。在曹爽眼里,王弼只与论道,“移时无所他及”,即没有在政治上表态并为他出谋划策,以“党与共相进用”的标准衡量,此谓政治立场不清,态度不明,故不能重用。二是从培养前途上看,王弼亦不适合。其中,“弼通俊不治名高”一语,是对王弼性格、能力的准确概括。其性格、能力在于“通俊”、“名高”,而不在于治。即王弼本身是学术型而非治世型的人才。三是王弼虽“天才卓出,当其所得,莫能夺也”,但他有“颇以所长笑人”、“为人浅而不识物情”的缺点,故为时人君子所疾。这一点从他与曹爽的谈话中亦可看出。但根本的原因还在于曹爽并不识人。其在正始年间所提拔的钟会、裴秀、贾充、王沈等黄门郎,在关键时刻都投靠了司马氏,甚至都成为晋朝开国的元勋之士。说明曹爽在当时并不得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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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弼传》载:“正始十年,曹爽废,以公事免。其秋遇疠疾亡,时年二十四,无子绝嗣。弼之卒也,晋景王闻之,嗟叹者累日,其为高识所惜如此。”由以上可知,王弼在正始九年23岁时,经过几番蹉跎,始得一“台郎”之官,但第二年(正始十年)春,时局发生巨变,司马氏发动高平陵政变,曹爽、何晏等曹魏重臣及政权骨干,几乎被一网打尽,皆伏诛、夷三族。至此,曹魏政权完全控制在司马氏手中,从本质上完成了政权的嬗代与转移。而只做了不到一年尚书郎的王弼也被免职,并于当年秋天因“疠疾”而亡,时年24岁。王弼亦由此结束了短促而充满传奇色彩的学术人生,为后人留下了几乎成谜的无尽暇想:一位不满24岁的青年,如何能在高才如云的中国学术史上,留下“独冠古今”的浓墨重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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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观王弼暂短的一生,其与政治并无太多关系,他虽然在弱冠后不久,企图参与仕进,并做了尚书郎,但时间不过一年,便被惨烈的政争所打断,不久便因病死亡。他的一生,除去婴幼儿期和其生命的最后两年,应该说其有效的学术撰述活动时间不会超过六年。因此,如果非要为王弼一生划分阶段的话,大致只可能划分为两个时期:从4岁至17岁为读书积累和知识消化时期(77);从18岁至24岁为迸发新思想及广泛交流和学术撰述时期。因此,王弼的著作基本上应该是在18岁至24岁这六年中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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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王弼著述及其学术思想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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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弼一生虽然仅存二十四年,但其著述却异常丰富。以其短寿却著述丰赡,这在中国古代学术史上亦实属罕见。按历代史志及各类图书目录所著录,其著作多达十余种。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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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注》十卷 (《经典释文叙录》、《隋志》等) 《周易略例》一卷 (《释文叙录》、《隋志》) 《论语释疑》三卷 (《释文叙录》、《隋志》) 《周易大演论》一卷 (《旧唐志》,《新唐志》作《大衍论》) 《老子道德经注》二卷 (《释文叙录》、《隋志》等) 《玄言新记道德》二卷 (《旧唐志》、《新唐志》作《新记玄言道德》) 《老子指略》二卷 (《释文叙录》、《隋志》) 《道略论》 (《三国志·钟会传》注引何劭《王弼传》) 《老子杂论》一卷 (《隋志》注引) 《周易穷微》一卷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 《易传纂图》三卷 (焦竑《国史经籍志》) 《易辨》一卷 (《宋志》、《中兴馆图书志》) 《王弼集》五卷 (《隋志》) 以上十三种著作,虽均见于历代史志或各类藏书目录,但有些并不十分可靠。如《易传纂图》,首先,查王弼《周易注》,无一图式出现,因此可排除后人集王弼《易注》中的图式为《易传纂图》说;第二,王弼《易注》中,很少或几乎不注文字,不重训诂,因此更不可能以图式解说《周易》。以图解易,与王弼解易体例不合;第三,“查隋唐史志,并无纂图一类书名,至宋代图书之学兴,才有各种‘纂图’出现”。(78)由此可以断言,《易传纂图》非王弼所作,乃明以后,解王弼《易注》者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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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周易穷微》、《易辨》两书,皆出于宋代以后著录,其所以晚出,即属可疑。经王葆玹先生考证,此两书实为同书异名,并引陈振孙、王应麟说,此两书皆“类《略例》”或“大类《略例》”。即把《周易穷微》、《易辨》两书,看做是王弼《周易略例》的类编,而非独立的著作。既然同意陈、王二氏《周易穷微》、《易辨》两书,皆“类《略例》”或“大类《略例》”的说法,即可得出:不仅《穷微》与《易辨》同书异名;而且《穷微》、《易辨》之与《周易略例》,亦应为同书异名。何以葆玹先生反得出“《穷微》、《易辨》都是《周易大衍论》的别名,并且是与《周易略例》不同的著作”?(79)葆玹先生的这一结论,实令人费解。陈振孙、王应麟所以得出《穷微》、《易辨》“类《略例》”或“大类《略例》”,而不言“类《周易大衍论》”或“大类《周易大衍论》”,即是因为他们看到过《穷微》与《易辨》的内容,多与《略例》相合,这是最具发言权的结论。且葆玹先生在其考辨之中,明确地引征了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著录王弼《周易穷微》一卷后说:“称王辅嗣凡为论五篇。《馆阁书目》有王弼《易辨》一卷,其论《彖》、论《象》,亦类《略例》,意即此书也。”(80)很明显,“论《彖》”、“论《象》”,正是《周易略例》的主要内容,与《周易大演论》似无关系。且《周易大演论》至宋已佚,陈振孙、王应麟未能亲见其书,因此,据陈振孙、王应麟所见所议,《周易穷微》、《易辨》与《周易略例》同书异名、实为一书的看法是可以成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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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周易大演(衍)论》,情况比较复杂。其名称最早见于何劭《王弼传》。称“弼注《易》,颍川人荀融难弼大衍义,弼答其意”云云。所谓“大衍义”,盖指韩康伯《系辞注》引王弼不足八十字的所谓“大衍义”文。因这不足八十字的释文,发前人所未发,且对贯通《易》、《老》的形上学,起到振聋发聩的作用,故引起当时的争辩及后人的推崇。但《七录》、《隋志》等未见著录,孔颖达《周易正义》亦仅著录王弼《周易注》和《周易略例》,而《周易大演论》却未见著录。因此,《周易大演论》的成书问题盖有两种可能:一、本无此书,何劭《王弼传》所称“荀融难弼大衍义”之“大衍义”三字,不是书名,而是“义指”(概括意义之旨),即是对王弼解《系辞》“大衍之数五十”之意的概括,而未成书;二,非义指,而是书名。即当时王弼已专就“大衍之义”写成专书或专文,但后来亡佚,故《七录》、《隋志》、《经典释文》等未能著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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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述两种可能中,第一种可能性最大。因王弼《易注》,在两晋即已产生巨大影响,至隋唐达至鼎盛,其《周易注》、《周易略例》不佚,奈何《大衍义》(或《周易大演论》)而独佚乎?很明显,新、旧《唐志》所著录的《周易大演论》(分别著录为一卷和三卷),已露出该书晚出之迹。不仅晚出,且编纂杂乱,已非何劭《王弼传》所标示的“大衍义”之专义微旨,而只是借“大衍义”之名,广编杂纂而已。(81)正因这种散漫汇编的著作,其中虽必以王弼易学为主要内容,但与流传甚广的《易注》、《略例》多有重复,故不具版本价值,因此在其流传中,不久便归于亡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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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王弼著述流传下来的只有《周易注》、《周易略例》、《论语释疑》(部分佚文)、《老子注》、《老子指略》等六种。除《论语释疑》大部分亡佚、《道略论》、《王弼集》全佚外,可以说,王弼最主要的著作都保存下来了。而新、旧《唐志》及其以后的史志著录者,多为杂纂、汇编之类,故其虽亡,亦不足惜,因其未碍大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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