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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战之战:律师、政客与知识分子如何重塑世界 第十章 朋友和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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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纽伦堡,1947年4月3日,下午3点45分。一位58岁的法学教授在司法宫(Palace of Justice)166室等待审讯开始。[1]这位教授个子不高,但相貌出众,他干净利索,轮廓分明,双目炯炯有神,但是左前额一颗突出的脂肪瘤——一种良性的脂肪性肿瘤——破坏了他脸型的对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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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盟国的一份报告,这位教授是卡尔·施米特(Carl Schmitt)。他是德国首屈一指的政治学家,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政治作家之一,“一个近乎天才的人”。[2]施米特不仅是“少有的将学识与想象力结合起来的学者之一”,而且是一个能够运用这种“理论知识对政治可能性给予现实关怀”的学者。[3]尽管他才华横溢,或许正因如此,这份报告建议将他作为战犯起诉。“卡尔·施米特是希特勒德国的智力支柱之一,他积极准备并促成了后者的侵略行为。”[4]另一份建议没收施米特的图书馆的报告总结 道:“我几乎不知道还有谁比卡尔·施米特在捍卫纳粹政权方面做出的贡献更大。”[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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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米特确信有一个针对他的阴谋,而且他很清楚这个阴谋的领导者是谁。“我落入了强大的美利坚帝国手中,”他在日记中写道,“我对我命运新的主宰者很好奇。但直到今天,在五年漫长的岁月里,我没有和任何一个美国人说过话,只和德国犹太人说过话。”[6]他认为,迫害他的是犹太人,美国人是他们的走狗。“这些可怜的现代北方佬和他们(的控制者)古老的犹太人一道,组成了这个世界奇特的主宰。”[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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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审讯施米特的人确实是个犹太人,名字叫罗伯特·肯普纳(Robert Kempner),是一名德国犹太律师,曾在20世纪30年代初担任普鲁士警方首席法律顾问。肯普纳是一位强硬的检察官,而且行事有点肆无忌惮。他还威胁要把不合作的证人交给苏联人。他的同事不喜欢他,认为他既粗俗又难相处。[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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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普纳认识施米特,或者至少听说过他。1932年,有一起案件让肯普纳不仅丢掉了工作,且后来还被迫逃离德国,施米特则是该案的关键参与者。但是肯普纳这次回来是为了起诉纳粹战犯,并不是为了讨论他的个人恩怨。他想谈谈《非战公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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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审问时,肯普纳告诉犯人他有权保持沉默。[9]施米特说他很乐意合作,但想知道具体的指控。“我来告诉你我感兴趣的是什么,”肯普纳回答说,“我对你直接或间接地参与策划侵略战争这件事感兴趣。”[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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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划侵略战争是一个全新且非常广泛的概念”,施米特回答道。[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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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普纳怀疑施米特在装傻充愣。“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作为一名公法教授,你完全知道侵略战争是什么。”[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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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确实是在装傻。因为这位教授是这方面的世界级专家。他比其他学者更早涉足这个研究领域。他也是这一“全新且非常广泛的概念”的主要反对者。多年来,施米特一直警告称,将侵略战争定为犯罪行为将导致灾难,不仅是德国的灾难,也是全世界的灾难。1945年,富有的实业家弗里德里希·弗利克(Friedrich Flick)担心自己会被盟国起诉,于是聘 请施米特撰写了一份有关侵略罪的专家法律意见书。这份意见书很可能构成了纳粹在纽伦堡法庭进行辩护的基础。该法庭所在地与施米特目前被关押地同属一个建筑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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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米特输掉了那场官司。他有再次输掉的危险,而这一次他自己的生命危在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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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和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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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坐进纽伦堡审讯室的20年前,施米特曾坐在柏林政治学院(Hochschule für Politik)的演讲厅里。[13]演讲者是詹姆斯·肖特维尔,他是因德国政府启动恢复与美国大学关系的项目而受到邀请。1927年3月1日举行的这次公开演讲,庆祝了这两个昔日敌国之间友好相处的新时代。德国最高法院首席法官主持了这次演讲。出席活动的还有德国总理威廉·马克思(Wilhem Marx)、普鲁士首相奥托·布劳恩(Otto Braun)及其内阁成员,还有身着全套军服、腰佩武器的陆军部和总参谋部的领导们。[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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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1927年,肖特维尔在国际联盟关于《日内瓦议定书》的斗争中失败了。但从这次失败中,他吸取了一个重要教训:(非法化战争运动)始于宣布战争非法,忧于后续执行。因此,他在演讲中提出了非法化战争运动的基本建议。“我们正处于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转折点,”肖特维尔声称,“我们的智慧已经战胜了我们的物质环境,现在它正在努力解决人类自身的问题。”对于所有问题中这个最为关乎人类本性的问题(most human of problems)——战争问题,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确保“非法化除防御之外的所有战争”。[15]三个星期后,肖特维尔将在巴黎向阿里斯蒂德·白里安提出同样的建议,后者会欣然接受,并以此作为他提议的法美条约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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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特维尔的演讲使施米特紧张不安。他认为这是“对德国命运最重要的演讲之一”,并想对此做出回应。[16]当肖特维尔的非法化战争建议在各大国获得越来越多的支持时,1927年5月10日,施米特发表了20世纪最著名的演讲之一。他以“政治的概念”为主题,进行了反击。他警告德国,灾难即将降临;非法化战争是一个诡计,全世界都趋之如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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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肖特维尔提议非法化战争的同一栋大楼里,施米特谴责了非法化战争。施米特在政治学院的演讲中声称,各国放弃战争是荒谬的:非法化战争听起来很美好,但正因为听起来很美好,所以它实际上却很危险,而且非法化战争是不可能的;认为战争可以被非法化是对政治的误解,政治以战争可能性为前提;一个宣布战争非法的国家也在非法化这个国家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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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说法听起来就像纳粹的野蛮军国主义。尽管施米特后来加入了纳粹党,但此时他还不是纳粹分子,也不是民族社会主义理论家。他的反对并非出于对暴力的颂扬,而是基于一种阴暗而根深蒂固的政治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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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施米特的说法,政治世界[或者如他用德语称为“政治”(the Political)]不是由它的主题来定义的,任何问题都可能引发政治争端。定义政治的是它的强度:斗争越激烈,争端就越政治化。“政治,”施米特写道,“是最激烈、最极端的对立。”[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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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争端是激烈的,因而它们是危险的。最极端的争端,也是最危险的争端,是根据施米特所谓的“友—敌”有别的理念组织起来的争端。[18]朋友和敌人都在为生存而斗争:朋友保护朋友,但他们试图消灭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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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米特强调,朋友不必憎恨敌人,也不需要认为他们是邪恶的。敌人之所以成为敌人,仅仅是因为与他们的冲突是如此重要,以至于变得关系到生死存亡: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敌人威胁着自己的生活方式,因而必须被消灭。“朋友、敌人和战斗的概念之所以准确地具有它们的真正含义,是因为它们指的是肉体杀戮的真实可能性。”[19]当然,人们通常憎恨他们的敌人。他们倾向于认为敌人道德沦丧、罪恶深重或面目可憎。敌人利用这些道德和审美评价来强化敌对情绪,使互相残杀的任务变得更加容易。[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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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米特认为,国家的决定性任务是规范政治争端,确保那些威胁群体生活方式的激烈冲突得到解决。在极端情况下,各国会区分敌友,并部署所有斗争工具中最具政治色彩的——战争。“国家作为决定性的政治实体拥有巨大的力量:发动战争从而公开处置民众生命的可能性。”[21]实际上,拥有发动战争的权利赋予了国家一种近乎神一般的力量:“要求其成员随时准备赴死和毫不犹豫消灭敌人的权利。”[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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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米特不是军事家。[23]他否认国家的目的是发动战争。“战争既不是政治的目标,也不是政治的目的,甚至也不是政治的内容。”[24]但是,国家必须时刻准备发动战争,因为存在一些严重威胁着国家生存的冲突,这些冲突只有战争才能解决。故而,杀戮逼近的可怕前景笼罩着所有的政治行动。因此,战争必须作为国家的一种选择——一种激烈的选择,但依然只是一种选择。[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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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米特总结道,因为国家的职能是规制政治冲突,所以国家不可能非法化战争。如果一个国家想要尝试非法化战争,那么它将无法区分朋友和敌人。这将结束政治,并进而反过来终结国家自身,因为根据定义,国家是使用任何必要手段解决激烈冲突的实体。施米特解释道:“一个存在于政治领域的民族,在必要时不能放弃自行决定敌友之别的权利……如果这种敌友区分消失了,那么政治生活也就一道消亡了。”[26]在施米特看来,肖特维尔并不是在建议德国非法化战争,而是在要求德国和其他所有听从他建议的国家去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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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魔鬼战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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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所有的小说都是自传。哲学写作也是自传式的,这虽然是事实,但这种说法却显得不落俗套。哲学家们总是自命能发现有关人类状况的抽象而永恒的真理,但他们却不得不依靠自己个人的和狭隘的经验。施米特的政治理论是典型 的案例:激烈的冲突定义了他的生活,区分朋友和敌人是他的主要困扰,而后者对他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激烈动荡中生存下来至关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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