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3003896
革命与反革命:社会文化视野下的民国政治 六 比较中的审视
1703003897
1703003898
战时大学党部中,西南联大区党部办得最具声色。此一结论与西南联大“民主堡垒”的称号似乎难相凿枘。其实两者并不矛盾。首先,联大区党部之“最具声色”,乃相对其他大学党部而言。其次,所谓“民主堡垒”实乃联大后期之称号(大体是1944年以后的事,今人大多统称西南联大为“民主堡垒”显然不确),而那时联大区党部趋于停闭。
1703003899
1703003900
晚年冯友兰对国民党在西南联大的活动有一评价。他说:战时“国民党对于高等院校的直接控制空前地加强了”。在联大公开设立国民党区党部、三青团分团部,出席联大常委会的人都是国民党党员,而且还要受区党部的“协助”,在学校还设有训导处,由训导长负责对学生进行“训导”。“这种公开地以党治校,在中国教育史上还是第一次。”但冯友兰又说:“从表面上看来,联大成为国民党完全统治的学校了,其实并不尽然。据我所知,联大还是照三校原有的传统办事,联大没有因政治的原因聘请或解聘教授;没有因政治的原因录取或开除学生;没有因政治的原因干涉学术工作。所以在当时虽然有这些表面的措施,但社会上仍然认为联大是一个‘民主堡垒’”。[132]
1703003901
1703003902
事实上,当时人誉西南联大为“民主堡垒”,不完全指其在“民主”方面如何具有声色,在很大程度上乃称许其“宽容”精神。1946年当联大宣布结束的时候,《观察》杂志专门发表文章,就其“宽容精神”作过如下一番评议:
1703003903
1703003904
联大容忍精神最好的表现,就是它包容了各党各派的教授与学生……教授方面,在属于左派政党的教授中,有闻一多和曾昭抡等先生;在民主社会党中,有潘光旦和费孝通等先生;没有党派而批评政府的有张奚若和陈序经等先生;比较中立而对政治常有意见的有陈岱孙和王赣愚等先生;在经济问题方面批评政府的有伍启元、杨西孟、戴世光等先生;属于国民党反对派的有钱端升等先生;属于国民党批评派的有周炳琳、杨振声等先生;国民党开明分子有冯友兰和雷海宗等先生;三青团的有姚从吾和陈雪屏等先生。在联大这许多教授中,有一件可喜的事,就是联大是没有顽固派的分子。不过,如果有极左右的人,联大也必能包容而不加排斥的。这才是一个真正的“民主堡垒”,真正的“自由堡垒”。[133]
1703003905
1703003906
值得考察的是,在西南联大,区党部与学校行政当局之间究竟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1703003907
1703003908
当大学党部刚刚筹设时,教育界即有人担心:“有了学校党务,也许会影响学校行政。”朱家骅当即出面解释说:“这是过敏之谈,不足为虑的。”“学校党务是在和谐中谋发展,倘有违背此原则,必予以纠正或取缔。学校有学校的秩序,党有党的纪律,在严守秩序与纪律中,来求学校党务的推进,不仅不影响学校行政,并且可以协助学校行政的。”[134]国民党中央组织部随即于1941年3月出台规定:大学区党部书记有权列席校务会议。这是国民党中央对大学党部与学校当局关系之唯一法规。区党部书记仅具“列席”校务会议资格。这意味着国民党中央无意让大学区党部干涉学校行政。事实上,国民党中央从来没有“以党治校”之说。在西南联大,常务委员会是最高行政领导机构,下设校务会议和教授会。校务会议的成员由常务委员、教务长、总务长、训导长、各学院院长以及教授、副教授互选之代表组成。初期每学期举行一次,后改为每学年举行一次,其职权为学校预、决算的审议,学系的设立和废止,学校各项规章制度的颁行,讨论改进校务以及常委会交议的事项等。[135]1941年12月,联大区党部选举时,周炳琳与姚从吾的票数相同,但周坚辞不就,姚只好连任书记。周之坚辞,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区党部书记一职,实在无足轻重也。[136]姚从吾当选为联大区党部书记后,按理可以“列席”校务会议,但他让周炳琳、冯友兰代为列席,[137]显然对“列席”兴趣不大。周当时是教务长,冯是文学院院长,两人均是校务会议正式成员,故代为“列席”者,不过名义和形式罢了。
1703003909
1703003910
联大由北大、清华和南开三校合成。三校校长组成联大常委。三人均是国民党党员,但张伯苓长期在重庆任国民参政会副议长,蒋梦麟与梅贻琦分别兼任联大区党部监察委员和候补监察委员。校长兼任校党部监察委员,在其他大学也多如此,似是国民党中央的统一部署。按照规定,区党部监察委员的权责是执行党纪,稽核区党部经费的收支,审查区党务的工作。实际上,让校长兼任监察委员,更大的可能是为了便于学校党部与学校行政当局之间的沟通和协调。只有个别大学,校长同时兼校党部执行委员。[138]
1703003911
1703003912
从西南联大的情况看,区党部与学校行政当局之间甚少往来和联系。区党部基本上不参与和干涉学校行政;反之亦然。就组织系统而言,大学区党部直属于国民党中央,只对中央组织部负责,接受中央组织部的指令,定期向中央组织部汇报工作。区党部的经费也由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划拨。学校对区党部没有补助。区党部与学校当局之间亦未发生过磨擦和冲突。只是当党员人数发展到相当规模时,姚从吾担心“招致学校方面与其它方面之嫉忌”,而有自我收缩之意,转而“取保守与稳健态度”。[139]外间评论联大区党部与学校当局之间关系冷淡,但也互不干涉,相安无事。
1703003913
1703003914
在其他大学,区党部与学校当局的关系,并非都如西南联大一样相安无事。比如西北大学、中山大学等校,党政关系十分紧张。[140]中山大学区党部如同一个衙门,书记、总干事、干事、股长等职员共有8人,办事人员多为学生党员,而且皆受实薪。由于经费开支大,中央组织部所拨经费远远不足。区党部要求学校予以补助,还要求学校分派秘书、事务员与工役,供区党部驱使。对于学校事务,区党部提出:“学校一切会议,须请书记列席”;“凡地方军政长官送来学校之密件,有关于思想行为或逮捕者,须通知区党部”。区党部还要求下属各区分部留意学校之兴革事宜,汇集送来区党部,由区党部择其可行者,交学校当局采纳。中大区党部的做法,明显有干涉学校行政之嫌。学校当局难免对区党部的“不合理”要求加以抵制。区党部反过来指责学校当局干涉党务,并攻击校长“倒行逆施”、“寡义无信”。[141]
1703003915
1703003916
与中山大学相比,武汉大学区党部的情形又是另一番景象。该校区党部书记杨端六向朱家骅坦陈:
1703003917
1703003918
本校党务,实在过于沉寂,不可讳言。推究其原,大旨不外经费无着一事,即经济问题是也。去年(引者注:1941年)10月以前,中央津贴每月50元,11月以后为100元,而且不能按月发给。每有迟至三五月以后方汇寄来嘉[142]之事。但即令按月汇寄,试思以如此高涨之物价,每月100元,不能雇半个工人,聘请录事更不论矣。此事说来诚属滑稽,弟自办事以来,垂30年,从无每月经手管理100元之开支者。如果照“以党养党”之旨,中央原无须津贴分文,但区党部即非有向党员征收捐款不可之权力,而现在党部又无此权,且党部月捐亦扫数解缴中央,党部不能再向党员捐款。党部在名义上与学校平等,但实际上则毫无用人之权,每事非仰给学校不成。如学校不给予助力,则并文具纸张邮电等费,将亦无从出。若云利用党员中之学生分任工作,可以无须经费,但亦只能做到一部分。因为一则学生每年有变更,二则党部既应注重教职员,事事假手学生亦非策之得者也。至于征求教职员新党员,弟亦曾数次努力,而总无多大成就,则亦经济问题为之阻梗也。教职员一入党,则由学校扣去所得捐之数,作为党员月捐,当此米珠薪桂之时,教职员自己生活尚不能维持,焉能再负担此项捐款?已入党者,虽不得不负担此项责任,而尚未入党者,则万难冀其加入。如果中央订有强制办法,教职员非入党不可,则事情又当别论。不过,诚如来示所云,“真正优秀分子”是我们党部所希望者,一律入党,即等于无党矣。今不加强制,则又观望不前。弟实无法解决此困难问题。总而言之,学校经费每年有百万以上,而党部不过1200元,故在实际上,党部不能经济独立,只能附属于大学。大学经费既日感拮据,党部之发展即受其影响。即如发行刊物一事,弟曾屡次计及,然一念及印刷费之庞大,即十余页之小册,亦须四五千元,遂不果行。但无论如何,弟对于党务,不得不抱一作官之信念,即“不求有功,只求无过”,故平生对于党员,极力以身作则,不作无益,而且努力教学,从人格上给予学生以良好之印象。至于教职员,则彼此立于均等地位,不敢言此矣。以此所陈,均系实在情形,毫无虚饰,以此报答党国,报答先生。[143]
1703003919
1703003920
杨端六这番不加虚饰的“真情告白”,将战时大学党务的各种实在情形,几乎和盘托出。按照国民党中央组织部1939年颁布的有关规定,大学区党部成立后,其经费由所属党员缴纳党费拨充之,不足之数由上级党部酌予补助。中央直属各校区党部的日常经费,党员在60人以上200人以下者,每月补助60元;200人以上500人以下者,每月补助100元;500人以上1000人以下者,每月补助150元;1000人以上者,每月补助200元。[144]一个大学区党部,每月一二百元经费,自然无法运作。
1703003921
1703003922
与武汉大学区党部不同的是,西南联大区党部经常能得到中央组织部数额不小的特别补助。这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西南联大地位重要,朱家骅比较重视。朱说:“联大地位重要,能使联大党务改进,树立中心力量,实足影响全国教育界。”[145]二是联大区党部书记姚从吾与朱家骅有特殊交谊。姚从吾向中央组织部额外请拨经费时,朱家骅每次都如数特批。姚从吾在教学研究之余,兢兢业业地为党工作,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令朱家骅甚为满意。在战时经济和物质生活十分艰困的环境下,姚从吾通过与朱家骅的特殊关系,能额外弄到经费,无疑提高了他在联大区党部的地位,也无形中扩大了区党部在联大教师中的影响。联大区党部的特殊性,令其他大学区党部十分嫉羡。中山大学区党部书记有一次对朱家骅发牢骚说:西南联大除部津600元外,尚有其他活动经费;联大区党部每月邀人欢聚二三次,每次约200元,学术讲演费每次每人送200元。中大无法与联大比。[146]
1703003923
1703003924
战时大学党部中,西南联大的情形明显具有特殊性,相比之下,杨端六所述武汉大学区党部的情形可能更具有普遍性。
1703003925
1703003926
[1] 参见西南联合大学北京校友会编《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校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萧超然等编著《北京大学校史》(增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清华大学校史编写组编著《清华大学校史稿》,中华书局,1981;《南开大学校史》,南开大学出版社,1989。
1703003927
1703003928
[2] 直到最近,才有杨奎松、王晴佳等学者开始关注不同政治立场的大学教授在战后学潮中的分合与转化。参见杨奎松《国民党在处理昆明学潮问题上的分歧》,《近代史研究》2004年第5期;王晴佳《学潮与教授:抗战前后政治与学术互动的一个考察》,《历史研究》2005年第4期。
1703003929
1703003930
[3] 参见《朱家骅先生记事年表》,杨仲揆:《中国现代化先驱——朱家骅传》,台北,近代中国出版社,1984,第225~252页。
1703003931
1703003932
[4] 台北中研院近史所胡国台先生曾利用台北“法务部调查局”所收藏的国民党档案和中共文献,对抗战时期国共两党在高校里的斗争情形进行过研究,但不知何故,他未利用其本所档案馆所藏之朱家骅档案。见胡国台《国共校园斗争(1937~1949)》,《历史月刊》(台北)第44期,1991年。
1703003933
1703003934
[5] 参见吕芳上《从学生运动到运动学生》,第247~281页。
1703003935
1703003936
[6] 有关战前国民党党化教育政策,参见陈进金《抗战前国民党的教育政策》,李云汉主编《中国国民党党史论文选集》第5册,台北,近代中国出版社,1994,第175~232页。
1703003937
1703003938
[7] 《革命文献》第76辑,台北,1978,第166~167页。
1703003939
1703003940
[8] 叔永:《党化教育是可能的吗》、《再论党化教育》,《独立评论》第3、8号,1932年6月5日、7月10日。另据陶百川于1935年1月测验上海154位参加“优秀学生联谊运动”的高中生对三民主义的认识之结果,发现连“三民主义的涵义如何”这样简单的问题,竟有许多学生回答不及格。陶氏慨言:“他们在学校中应该都已读过六七年的党义教科书,何以程度竟如此低劣!优秀学生如此,普通学生将何如!劣等学生更将何如!中学生如此,小学生将何如!学生如此,一般民众将何如!由此观之,七八年的党义教育,至少在这一点上是惨败了!”见陶百川《中国青年政治思想的观察》,《上海党声》第1卷第2期,1935年2月。
1703003941
1703003942
[9] 马超俊:《实施党义教育之重要》,《中央党务月刊》第32期,1931年4月。
1703003943
1703003944
[10] 陶其情:《难乎其为党义教师》,上海《民国日报》1929年7月11日。
[
上一页 ]
[ :1.703003895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