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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42 科举停废与近代中国社会 [:1703078759]
1703081443 第二节 科举由改至停的反响与调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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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45 对于乡村士子来说,科考成名意味着家庭生计与个人出路的改善,因此科举制改革与其命运休戚相关。1901—1905年间,变革科举的步伐逐渐加快,刘大鹏和朱峙三均密切注视着相关动向,只是两人关注的方面和反应有所分别。乡村士子对于科举制改革的耳闻目睹和实际感受,明显带有因生活习性、文化传承和切身利害所决定的选择倾向,关注点与当时各界的看法及后来的学人不尽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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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47 一 努力适应改试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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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49 尽管部分趋新学政努力适应改科举的变化,但在一些应考士子看来,清廷改制初衷尚好,而成效则颇可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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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51 朱峙三的记述颇为详细,反映出他本人及南方乡村的信息来源比较多而且快,几乎与清廷的变革进程同步,可以根据科举制改革的进程及时地不断做出相应调适,其自身的适应能力也相对较强。1901年8月29日,清廷下诏停八股,9月13日,朱峙三的塾师便将科举考试要废八股改试策论的消息传达给他,并表示:“如有上谕,我邑各私塾不授八比文矣。”三周后,朱在日记中确定了上述消息,“朝廷近日已下诏改科举制度,不用八股诗赋取士,师命以后每夕读《古文观止》”。“今日正课,师教予作论,出题曰:中国易于富强论。师云以后俱做义论,不做八股文,讲求时务,须知吾国大势也。出题:‘练兵论’,以后所作俱为整篇,非如八股分半篇、中股、完篇也”。从此,师徒两人均停读八股文,开始关心时局,“借阅报章尤注意宫门抄及变法新闻”。因“师喜看新书,讲求时务之学。城内教书者,无不乐与谈论”。[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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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53 面对科举改革不断推出的新变化,即使是同一地区的不同士子亦反应不一。1902年3月下旬,朱峙三记:“八股已废止,老儒多有慨叹者,谓朝廷不应废制艺改策论云云。老儒盖中八股之毒者。”[50]可见年龄较大的“老儒”对社会变化的适应力比年轻士子要差,对旧制的习惯与依恋更强烈。当然,中年以上的士子也有不少与时俱进者,同年10月,朱峙三的塾师便结合报纸中的时事,给生徒出题作文:“泰西何为君主之国,何为民主之国,何为君民共主之国,试举各国之所在。”[51]其趋时之速,似成竹在胸,已有应对之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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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55 远在京城的翰林院编修梁士诒,1903年3月致信其弟,“近日张香帅、袁慰帅具折请裁减乡会科岁试中额,限三科以内尽行裁废,奉旨交政务处会议,大约必依张、袁二公之议矣。平心而论,考试但凭一日之短长,试官走马看花,亦无成见,诚不如学堂之切实。现初办学堂,虽未见成效,然五六年后必有可观。今日青年学子,纵终日闭户潜修,仍不如入学堂之获益。现在学堂科学分门别类,兼习之则各业博通。且政治之学,日新月异,亦非伏处岩谷者所可妄测……兄千思万虑,皆愿两弟入学堂,毋拘于成见,无安于小就”。[52]此时科举改革如何走向,朝中尚未有定议,而梁士诒却料到大势所趋,学堂取代科举只是时间早晚而已,苦心劝说其弟从速弃旧学改习新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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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57 科举改章后,趋新固然是大方向,可是考试内容范围较既往宽泛得多,不似八股程式那么固定与相对熟悉,士子们的确一度迷茫彷徨。朱峙三属于努力适应调整的一类,1903年初,他将从邻居家借来的《新民丛报》《中国魂》作为模拟范本,“一一阅读之,习其文体,是为科举利器。今科各省中举卷,多仿此文体者”。[53]随后又找到壬寅顺天试题“东西洋商务日兴,其要何在策”为自修内容,“熟读而深思之”。8天后,该县知县所出观风题中,恰好有“振兴商务以何者为急策”一题,因为押宝正确,朱本人喜不自禁。其赴县礼房交卷时“问之,城内交卷者不多,盖八股初停,义论策试,士顽固者不愿考也”。[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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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59 士子们适应程度因人而异,改试策论后,各省应试者情况不一,山西除定州外,其余府县皆“应试人不满额”;“阳曲县月课生卷只三四十本,童卷仅十余本,尚复文不对题。离省八十里之徐沟县,今年县试只有九人”。“福建漳州县试有算学代数题,数百童生竟无一知代数为何事者,间有童生称明珠算,竟以珠算算就写于卷中”。[55]由此可见,其时等待观望的士子不在少数,调适的情形尚不尽如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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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61 兴学与科举此升彼降的趋势,通过科举考试的内容也显现出来。1899年2月,学政王同愈在湖北各府按临时,就出题:“国家设科取士,其意安在?士子所学何事,以应国家之需?试各抒所见。”[56]1903年武昌府试,该省学政有意将废科举与兴学堂的两难作为试题,题曰:“问科举进身易,学堂进身难,有科举则学生不能专心,科举可废欤?近日游学日本学生、上海学生,猖狂流荡,不率教,不勤学,学生果可恃欤?然则主持学务者,若不废科举,恐无自强之时。若不惩学生,益重自由之弊。将何道之从,试深虑而畅言之。”[57]停废科举,约束学生,正是清政府挽救危机的应变之道。而二者取向相悖,一旦科举废止,学生数量激增,更加难以控制,这让当道很难痛下决心在科举与学堂之间做出取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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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63 1903年7月中旬,当看到报刊上登出《奏定学堂章程》时,朱峙三敏锐地意识到:“观其意似欲废科举,办学堂”。[58]一个多月后,他的家乡便盛传“废科举,专办学堂”的消息。朱峙三根据各省学堂逐渐兴办,尤其是简易师范一年毕业即可派充小学教员,月薪30元的情况,又托人联系,准备投考省城的新式学堂。[59]是年8月至12月,正当疆臣合谋并通过枢府促动变革科举之际,科举变法也成为乡村士绅谈论的话题。[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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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65 前述曾任朱峙三老师的程姓塾师,年龄与刘大鹏相仿,曾经历过14次乡试,[61]看到清廷与督抚均有告示,提倡私人办学堂,便积极响应,不再开塾教徒,转而开办民立小学,招考五十名学生。入学考试请该县教谕主试,“一切弥缝礼节,扃门放炮,均如学宪考云云”。所出考题为四书文“君子学以致其道义”。该学堂教学的所有程式,与科考无异,开始主要是配合准备应考的生徒,出题考课,如“宋向戌欲弭诸侯之兵论”“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真义”“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义”“君子居是国也,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悌忠信”“善教得民心”等等。虽然增设了地理课,但教地理的孟姓老师,所教内容则不止地理,如课堂随考题目为“地球为行星之一说”“理财练兵于中国孰急说”“驳平权议”,显然是综合时事与政治的内容,以因应科举改章后试策论之需。县考届期,民立小学不但允许学生参加科考,堂长还亲自送学生至考棚。[62]既不放弃科考的机会,也不拒绝跟随改革的步伐做趋新的尝试,应为此时大多数士子的基本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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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67 《辛丑条约》签订后是否暂停科考一事清廷始终犹豫不决,“迭次提倡学堂、废科举,但现在仍并重”。[63]其态度的摇摆不定影响了士子们的取向,在新学与旧学之间脚踏两只船的人为数不少,一方面新学堂入学者踊跃,“每一学堂招考,挂牌一、二天即收去……虽在省住候者,闻讯稍迟而不及试者,又非学务公所有人照挂,先递名条上去,仍不得取”[64];另一方面,学堂学生又心系科考,而不能专心向学。朱峙三虽然考入民办小学,学习了一些新知识,但每当县考府考期近,在家长的督促和改善家境的自觉下,还是将主要精力倾注于科考上面,甚至停学在家,准备科举考试。[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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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69 1903年,上海开明书店的王维泰趁科考之机,到开封贩书,以开风气,并了解士风民情。当时各省公车五六千人聚集开封,据他的观察,除江浙闽粤等省直接赴上海购书外,其余各省“选择精当者以直隶、两湖为最,山东、陕西、四川次之,江西、贵州又次之,甘肃、广西、安徽、山西、云南竟寥寥无几,河南为尤甚”。[66]与九省通衢的湖北相比,刘大鹏的家乡山西相对闭塞。由于信息不畅,刘大鹏得知科举停止的消息,已是在报刊公布的一个多月之后。不过,早在十年前,科举停废问题就成为刘大鹏的一块心病。1896年5、6月间,山西传闻废学校、裁科考,稍后又具体化为“风闻有意全裁各省书院,停乡、会试十科”。尽管不知是否真切,已是“人心摇动,率皆惶惶,凡为士者,竟有欲废读书而就他业之人。盖士子习业已久,一旦置旧法而立新功(法)令,自有不知适从之势。谣之起真耶假耶,不得而知也,真令人二三其心”。[67]《辛丑条约》签订,作为列强要求的惩罚,山西等省的科举考试被迫停止。十年之中,刘大鹏虽然不停地指责、抱怨,内心也明知大势所趋,难以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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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71 1904年甲辰会试二场的题目之一,是论述设学堂的要旨即陶铸国民、造就人才、振兴实业,三项孰为最急策。[68]让举子纵论兴学大计,虽是对科举制的极大讽刺,却暗示着改弦更张之意。故乡村士子对于科举的最终结局与大致走向,已经心知肚明。尽管如此,壬寅至甲辰,连续三年举行或补行科考,对于士子乃至学生影响巨大,这也是一部分封疆大吏力主立停科举的重要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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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73 当然,兴学毕竟是新鲜事物,各地短时间需觅众多学堂主持与教员,很难找到合适人选。于是,按照科举模式办学堂的情形屡见不鲜。朱峙三所在的湖北鄂城县创办师范学堂,招考学生,应考者有生、监、童约一千人,在考棚举行考试,由肖县令出题:“蒙以养正圣功也”。这一看便是科考的经学题目,朱峙三觉得有些怪,还特地标明“并无义字”。复试的题目便写成“师道立则善人多义”,为五经义。新学老师系廪生捐教谕,无甚学问,所出观风题:(1)“天命之谓性三句义”;(2)“博学无方,友视志义”;(3)“东汉中兴功臣多习儒术论”;(4)“拟重修陶桓公读书堂记”。[69]既非新瓶,亦无新酒,直以旧瓶装老酒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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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75 二 停罢科举的不同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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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77 早在1905年8月2日,“端方、袁世凯、赵尔巽、岑春煊、周馥联名请即停科举,不必行三科递减之法”的消息已经在湖北武昌不胫而走。此事的酝酿,应在6月30日王文韶离开军机处之后,直到1905年9月2日,袁世凯、赵尔巽、张之洞、周馥、岑春煊、端方等人才联名奏请立停科举。民间传闻竟比新闻报道还要迅速。[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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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79 地域、年龄、阅历各异的刘大鹏和朱峙三两人,面对科举停废的不同心态和反应,在乡村士子中颇具典型意义。朱峙三从7岁开始为科考做准备,此后整整十年苦读,历尽艰辛,常常“菜油灯伴予至鸡鸣初次乃寝”。[71]进入学堂后,仍然希望金榜题名,鉴于科举改革已是大势所趋,便及早应对。所以在证实科举立停的消息后,反应冷静:“今日科举已成历史上陈迹矣。许多醉心科举之人,有痛哭者矣”。[72]在此之前数月,已是秀才的他考取了县里的师范学堂,陶醉在“自建学堂后,气象一新,书声嚷嚷然,夜景犹佳”的氛围之中。[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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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81 而身为塾师、年已48岁的举人刘大鹏,虽然深知科举弊端,三次参加会试均告落第,但因科举停废直接影响其生计前途,因而反应异常强烈,如丧考妣:“世变至此,殊可畏惧”,“甫晓起来心若死灰,看得眼前一切,均属空虚,无一可以垂之永久……日来凡出门,见人皆言科考停止,大不便于天下,而学堂成效未有验,则世道人心不知迁流何所,再阅数年又将变得何如,有可忧可惧之端”。[74]在他看来,所可忧惧者,一是“科考一停,士皆殴入学堂从事西学,而词章之学无人讲求,再十年后恐无操笔为文之人”;二是“科考一废,吾辈生路已绝,欲图他业以谋生,则又无业可托,将如之何”。[75]对于刘大鹏而言,科举停罢,导致身体与精神的虚脱,旧学湮灭与个人前途紧密相连,强烈的卫道情结背后,也是切身利益的牵扯,个人生计的无着已让他苦不堪言,文化之殇更使其沉痛不已。与之经历相似的一部分中年乡村士子,尤其是那些以塾馆和举业为生者面临可能失去饭碗的困窘,在骤然打击之下,陷入精神与物质双重失落的痛苦难以自拔,由此而产生对新式学堂的敌视,并以守旧自居便不足为奇。从1904年1月批准十年三科减额渐停,到1905年9月遽然宣布立停科举,其间仅仅一年多时间,对于乡村士子,尤其是偏僻地区而言,确实过于仓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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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83 刘大鹏式的抗拒,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清廷酝酿停废科举时,对于善后曾反复斟酌。不过,清政府着重于宽筹出路,对因文化心理失衡而导致“士心”流失估计严重不足。立停科举,取消了原定三科十年的过渡缓冲期,也加重了士子的心理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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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85 由于刘大鹏醉心于举业,对其他出路大都不屑一顾,将个人及家庭际遇与科举制的实行与否完全绑到一起,因此对停罢科举强烈抵触。然而,以守旧自居,并自动归类到顽固不化者行列的刘大鹏,还是不得不承认以下事实:“近年来为学之人,竞分两途,一曰守旧,一曰维新。守旧者惟恃孔孟之道,维新者独求西洋之法。守旧则违于时而为时人所恶,维新则合于时而为时人所喜,所以维新者日益多,守旧者日渐少也”。[76]即使如王闿运这样闻名遐迩的名士,1904年也曾到新式学堂授课讲“礼记”。[77]因此,刘大鹏这番表白所透露出来的信息,即变动中的社会渐以趋新为主流。在当时的乡村社会,像他这样固执不变为科举殉道者,也是少数,其态度和反应并不能代表乡村士子的一般趋向。而士子的实际出路,并非如他预计的那么狭隘。例如诏停科举之前,徐特立与两位乡村塾师已弃科考而到宁乡速成师范学习了四个月,1905年7月结业后,三人在长沙附近成立了“梨江高等小学堂”,相比原来的身份,是一个“收入更高,更体面、更有发展前景的职业”。此时塾师出洋留学,以至与自己教过的学生一起留学,也并非个别现象。[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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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87 当然,由于中国地域辽阔,地区之间的经济文化发展不平衡,乡村士子得到相关信息的渠道、方式与速度不一,各地对兴学响应的情况,以及风气转移的程度也有差别,对于立停科举的反应,与个人经历和再谋出路的可能性有着密切关联,只是限于资料,缺乏更多地区的不同记录,尤其是乡村士子自己亲笔的记载而难以比较。但在地区贫富差距下,不同年龄层的乡村士子在出路选择与适应程度方面存在明显差异,应是一般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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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91 立停科举当年已45岁的浙江秀才张,科举停罢后并未改习新学,也未到师范学堂进修,而是直接进入家乡的中学堂任教,教授国文和经学,最初年薪二百元,另由学堂供膳食。至1911年8月其51岁时,“照新章计算每月应得脩金五十元”。据其所记可参考的当地物价,1910年底,其七婶家出售一亩二分地的园子,作价四十五元。所以张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教育如此优待,则膺此任者其可不认真行之乎”。[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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