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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改制与最后的进士 三 教习的尴尬身份与授业困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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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士馆作为京师大学堂的一部分,除馆舍、学员外,教习至关重要。既有研究显示,除了少数日本教习,进士馆教习的主体是甫自日本游学归来的卒业生。[60]清承明制,素重科甲。往日金榜题名,钦点翰林,举国瞩目;而今自三鼎甲以下,庶常、主事、中书均须入进士馆,“屈伏充生徒”,[61]一时舆论纷纷。更难为情的是,讲堂上的“老师”竟然是初出茅庐、资历甚浅的留学生。留学生教习章宗祥后来忆及此事,直谓“时局变迁,诚有升沉倒置之象”。[62]留学生上讲堂给进士传授“新知”,“俨然为之师”,[63]真切地映照着科举渐衰,学堂、游学正兴的时代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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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自恃有新知识的留学生,一回国就做了新科进士的“老师”,承担起帮助科举精英更新知识结构的艰巨任务,其心态之复杂、身份之特殊、处境之不易可想而知。事实上,面对科举精英,留学生教习一开始便遭遇到了身份和学识的双重质疑。本节考察进士馆中留学生教习与进士学员的“师生”关系,侧重于留学生面对进士时,遭遇到的身份尴尬,以及在传授“新知”过程中面临的种种困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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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沉倒置”:留学生入教进士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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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二十八年正月初六日,主持京师大学堂复建的管学大臣张百熙奏请先设师范馆和仕学馆。其后,仕学馆聘请日人岩谷孙藏和杉荣三郎为正、副教习。这年八月初七日,正在日本考察教育的大学堂总教习吴汝纶宴请二位教习,当时也在日考察教育的严修受邀作陪。严修在当天日记中写道:“午刻至富士见轩,赴吴先生之招。客为法学博士岩谷孙藏及其友杉荣三郎,皆应京师大学堂之聘欲为仕学院教习者。”[64]日本教习虽已聘就,但他们不能操汉语授课,尚须聘既通日语又懂专业的中国教习译授。因此,留日卒业生开始陆续入教京师大学堂。同时,数量有限的日本教习并不能包揽所有“新学”课程,故而,留学生教习担任翻译的同时,亦自讲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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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三十年四月,进士馆正式开馆,仕学馆归并其内。至次年七月,该馆留学生教习“共有七员”。[65]其中资历最深的当属陆宗舆。光绪二十七年八月,留学日本的陆宗舆因学费告罄,[66]随赴日谢罪使臣那桐归国;[67]翌年,被张百熙聘为东文分教习,协助岩谷孙藏和杉荣三郎授课。陆宗舆擅长财政,曾编译《财政四纲》。[68]杉荣三郎在仕学馆“讲财政,陆译授之”。[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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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陆宗舆稍晚入馆的是章宗祥。早在光绪二十八年五月吴汝纶访日时,章宗祥尚在留学,即与张奎、吴振麟一同被管学大臣选作通译,随同考察。吴汝纶的考察报告《东游丛录》多见章宗祥的踪迹。[70]因此,当大学堂缺乏师资时,章宗祥自然成为被物色的对象。第二年八月初十日《大公报》报道称:“日本留学生张〔章〕仲和君,到日本未久,即入法学教科肄业,颇有心得。京师大学堂管学大臣电致驻日公使,聘其回华充当大学堂法律助教。张〔章〕初时尚不肯允,后又许以俟进士馆开时,派充该馆法律学正教习,始云回华。闻已于日前抵京,不日入大学堂权助法律教务云。”[71]六天后,又有消息传来:“法律堂助教范静生已经告退,刻由东洋聘得章君宗祥来堂,拟由下星期三上堂讲授。闻章君乃乌程人,曾在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卒业,政治法律夙最擅长,译有《国法学》。”[72]范静生即范源廉,此前确在大学堂任教,后来“有事他往”。[73]章宗祥在日本已与陆宗舆熟识,抵京后次日即访陆氏,“由陆介见管学大臣张冶秋,即任为教习”,入仕学馆,主讲刑法,并为岩谷孙藏译授民法。[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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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三十年四月,进士馆开馆授课,岩谷孙藏、杉荣三郎、陆宗舆、章宗祥遂改任进士馆教习。四月十六日早晨,进士馆首次上堂。报载当日情形道:“岩教习、戢教习等上堂演说各种法律大义及进士义务既毕,次则杉教习、陆教习上堂演说理财大义及入学义务,再次则章教习上堂演说一切,侃侃而谈,旁若无人,尤得演说三昧。各进士员既闻各段演说,颇生感情。”[75]此段记述中唯有“戢教习”是一新面孔。他就是戢翼翚。据《大公报》是年九月报道:“学务大臣奏请赏给章宗祥、陆宗舆、张奎、戢翼翚进士出身,尚未奉旨。按四员为日本留学卒业生,现任大学堂进士馆各科教习。”[76]此外,光绪三十一年首届留学毕业生考试后,带领引见单内,戢翼翚履历中恰有“现充进士馆教习”的记录。[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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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而言之,戢翼翚来任教习,很可能源于章宗祥的引荐。戢翼翚、章宗祥同为早期留日生,在东合办《译书汇编》时即已熟识。其后戢翼翚回上海开作新社,并办《大陆报》。作新社组织编译一部多卷本《政法类典》,其中各译本多未署名,而“政治之部”中的《国法学》却署名收入章宗祥的译本。[78]事实上,据沈家本的序文,此书的组织者正是戢翼翚和章宗祥二人。[79]可见二人此时关系颇深。更值得注意的是,光绪三十年三月二十二日,严修在日记中写道:“七时起,章仲和、戢元成同来访。……十一时出门,答拜章、戢二君,不遇。”[80]此时进士馆即将开馆,章宗祥、戢翼翚(戢元成)一起在天津拜访严修,很可能随后又一同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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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戢翼翚同时入馆的是张奎。光绪二十九年,张奎自东京帝大工科毕业回国后,与金邦平等“北洋出身”的留学生,一起被直隶总督袁世凯留在北洋供职。张奎即在天津工艺学堂办理学务。[81]进士馆筹备开馆,课程设置中虽以法政、财商为主,但也有理化科目,因此,工科出身且与大学堂颇有渊源的张奎,便成了学务大臣调聘的理想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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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戢翼翚、张奎稍晚入馆的是林棨。林棨于光绪三十年回国,系当时中国留学早稻田大学中为数不多的正式毕业生之一。[82]次年夏天,他也参加了首届留学毕业生考试,履历中亦有“现充进士馆教习”之语。[83]引见后,赐举人,以知县分省补用,经吏部掣签分发陕西。而学务大臣奏称:“该员现充进士馆教习,授课精勤,学员翕服,拟请仍留该馆充当教习。”[84]林棨遂仍在馆任教。光绪三十二年,进士馆教务提调华学澜去世,林棨署理教务提调。[85]其后进士馆改作京师法政学堂,林棨升任教务长。迨至京师大学堂分科大学成立,林棨又署理法科大学监督。宣统二年(1910)十二月,学部奏奖仕学、进士两馆办学人员,称他“在事已满五年”,因奖以“异常劳绩”。[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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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两位教习是曹汝霖和钱承鋕。光绪三十一年夏,他们与陆宗舆、戢翼翚、林棨等人一同参加了首届留学毕业生考试,但任进士馆教习则稍晚。带领引见单内,曹汝霖、钱承鋕二人的履历中虽与林棨都有“当差一年”的记录,但尚无“现充进士馆教习”之字样。[87]而是年六月初五日的《大公报》中,却已披露了二人教习的身份。[88]大抵引见单内的履历介绍,源于五月初二日留学生初试前后的自填履历,而当时二人尚未入馆。迨至七月十五日,张亨嘉的奏折中已明确称钱承鋕为进士馆教习。[89]因此,似可断定曹汝霖、钱承鋕二人在光绪三十一年五月间入馆。章宗祥与曹汝霖的密切关系为人所熟知,曹汝霖“初至北京”,即住章宗祥家。[90]与曹汝霖相比,钱承鋕在进士馆任教更久,后来进士馆改设京师法政学堂,他续任教习。所以,宣统二年十二月,学部奏奖仕学、进士两馆办学出力人员时,钱承鋕与二位“资深”教习陆宗舆、章宗祥均以“在事已满三年”,获得了“寻常劳绩”之保奖。[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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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诸位留学生教习(其经历和任教情况,详表5-4)终于会聚到了京师大学堂进士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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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5-4 进士馆初期留学生教习题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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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5-4 进士馆初期留学生教习题名-续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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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习非师”:留学生的尴尬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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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时代,尤重尊师,天地君亲师并列,师的地位甚高。对于士子来说,“师”大抵分为受业师、问业师、书院肄业师和受知师,前三者皆亲炙教诲,受知师则系士子历次参加科举考试中赏识拔擢自己的考官,受知者,谓有知遇之恩。师生关系在人际关系网中居于相当重要的地位,为人们所普遍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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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大学堂重建伊始,仕学馆学员对留学生教习以门生自居,[92]类于书院肄业师。然而,进士馆开课,留学生登上讲堂,向新科进士传授“新知”,不幸的是,一开始便遭遇到了“教习非师”的窘境。简言之,在自视甚高的进士学员眼中,教习不过是新自外洋毕业的留学生而已,虽然实际授课并考成,毫无疑问做着老师的工作,但学员平日并不认他们为“老师”。教员章宗祥称:“馆中监督、提调,都为翰林先辈,循例认为老师;至于一般教员,除外国人不能不优崇外,中国教员,不过新自外洋毕业,犹属一介布衣,学员往往自称学员,而对称教员,以示与寻常师弟有别,非若仕学馆学员之谦逊,自始即以门生自居也。”[93]学员郭则沄谓:“教员学员不叙师生,其称学员曰某某君,或曰诸君。”[94]可见,在进士馆中,留学生教员与进士学员之间是一种特殊的“教习非师”(林纾语,详下)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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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进士馆刚开馆时,亦如大学堂其他学馆一般,授课者称“教习”、听课者称“学生”。然而,“学生不服教习”,在进士们的压力下,馆内很快做出调整,“将教习改称教员,学生改称学员,以明不敢当师生之称”。[95]百年之后,以今人的眼光来看,可能会觉得这种“改称”无甚区别,甚至不无自欺。不过,须知“教习”之名与翰林院庶常馆“教习庶吉士”一职相关,教习庶吉士由翰林前辈任之,新点翰林肄业庶常馆中,例认教习为师。而京师大学堂进士馆之设,正是取翰林院庶常馆而代之,那些在进士馆肄业的翰林对此中深意洞若观火。因此,称“教习”无异是认“老师”,这是学员期期以为不可的。进士学员不愿认留学生教习为师,原因颇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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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从年龄来看,1905年时,七位教员自25岁至31岁不等,比大多数学员要小,与少数学员年龄相仿。其次,与年龄相关的是辈分问题,竟有教员的长辈身处学员之中。章宗祥谓:“新进士某君,为余族长亲,科举时代,余兄(章宗元——引者注)曾从之学八股,是时余尚未入学;数年以后,乃从余听讲。”此外,宗祥族叔章祖申,与其同年考中秀才,“今亦在新进士之列”。[96]再次,从科举功名来看,七人中四人有廪贡、廪生、附生等低级功名,与翰林、进士相比不啻天壤。彼时虽科举渐衰,游学正兴,但科举尚未立停,且习惯殊难顿改,社会仍甚重之,则进士学员看不起无甚功名的教员自可想象。复次,从社会地位来看,诸教员系聘用关系,学堂之外仍是留学生身份,而进士学员无疑已在官员之列。双方地位高低有别。[97]开馆不久,学员与教员颇生冲突。《大陆报》评论曰:“嘻!谈何容易中一进士。今助教诸公中有茂才者,有布衣者,与进士有仙凡之别,而欲师之,何不自量乃尔。”[98]《警钟日报》短评称:“张(奎)以一留学生,位在诸生下,而高坐指画,俨然为之师,宜其积不能平,而吹毛索瘢,以图一报者矣。”[99]此类报刊均由留学生主办,倾向性很强。两篇评论的用意,均在讥讽进士学员。但“名位”低者欲做“名位”高者之师,确实点出了进士馆内留学生教员身份尴尬的症结所在。最后,从学问来讲,中学方面,学员中“旧时有文名,在乡里称宿儒者,亦不乏其人”,[100]诸教员自是无法望其项背;即西学方面,时代在变,科举已改,此辈学员系考策论者,对西学也多少有所涉猎,且有一批学员,进士及第前,或在新式学堂任教,或在京师大学堂肄业,知识结构早已部分更新。因此,在这样的情势下,令年龄大甚至辈分高、“名位”在上的学员,以门生自居,称年纪轻轻的留学生教员为师,以普通人情论,实在也叫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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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员身处此境,心态颇为复杂。一方面,他们对学员不无钦服,甚至有战战兢兢之感。章宗祥对学有根柢的进士颇为夸赞:“其笔记之扼要完善,足令讲演者满意,盖由于旧学素优,故不难融会贯通也。”[101]曹汝霖坦言:“进士馆学员,都是新科进士,亦有翰林,年岁比我大,学问比我高,当这班学员的教员,真有战战兢兢之感。”[102]然而另一方面,亦有年少气盛的一面。章宗祥、曹汝霖等人曾是留学生领袖,此时归国任教,自信学有新知识,有传播“文明”的“傲慢”,既做着老师的工作,却遭遇“教习非师”的窘境,自然不肯甘心。他们对称谓问题相当敏感,定要争得老师的“名分”。据曹汝霖回忆,徐谦对教习傲慢无礼,对他尤甚。曹汝霖不堪忍受,遂向监督张亨嘉请辞。张亨嘉为此特意宴请各教员及徐谦,席间大谈尊师之道,委婉地给徐谦上了一课,并将曹汝霖的辞函退回,才算了事。[103]另据章宗祥自述,某次刑法考试已毕,他正在阅卷中,徐谦忽致函论驳,函首称他为“仁兄”。章宗祥认为,“与试者场后申论于例未合,且函首称谓直书‘仁兄’,非对于教员之礼”,结果,将徐谦的试卷“交教务提调,注明事由,不予分数”。后经管学大臣调停,徐谦取消前函,方才了事。徐谦认为他与章宗祥的族叔章祖申为同年,因此可与章宗祥叙年谊。而章宗祥认为,若讲旧礼,自己应称徐谦年伯,但徐谦在馆受业,自不应以他谊消除“师礼”。又有某教员以某学员书法佳,“请其书联,上款亦书‘仁兄’”,结果教员“展阅一过,即撕弃之”。章宗祥称,该教员的做法与他“皆同一心理也”。[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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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到底是什么心理呢?章宗祥透露道:“吾辈当时并非有硁硁自傲之意,不过以新进士对于监督、提调辄口称老师,而对于实际授课并考成之教员,则靳其称谓,是以不能不争。”[105]表面看来,这似乎是在争意气,但对于受到轻视而处境不妙的留学生来说,也即是争地位。为了立足,恐不得不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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