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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的幽灵:民族主义、东南亚与世界 5 专业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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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吐温以其一贯风格说道:“所谓经典,就是人人希望已经读过,却无人想读的东西。”传统爪哇文学晚期的主要作品中,很少有比《真蒂尼》(Serat Centhini)更符合这句话了。[244]出于礼节,人们说它是名著,更有趣地(如我们将要看到的),说它是爪哇文化的一部百科全书,可它还从来没有全文出版过。仅有的有分量的排印本,是一种用罗马字印刷的八卷本,出版于七十五年前。[245]除了少许显著的例外,西方学者和现代爪哇学者都忽视了它。[246]当人们没有无视它的时候,主要是在它里边搜寻有关爪哇艺术和宗教传统的丰富资料。但是该书也标志着爪哇政治文化的历史发展中的一个重要里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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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真蒂尼》可以说有一个故事,它其实就是这么回事:1625年,信仰伊斯兰教的繁华的东爪哇港口王国吉里(Giri),遭到中爪哇马打兰王国素丹阿贡(Agung)军队的血洗,之后,被征服的统治者的三个孩子(两男一女)被迫逃亡活命。他们受到马打兰密探的追捕,失散了:大儿子查嬴格勒斯米(Jayèngresmi,后来以阿莽拉加王子[Sèh Amongraga]为人所知)逃往西边,小儿子和女儿查嬴萨里和兰璋卡普提(Jayèngsari和Rancangkapti)试图往南方去躲避他们的追捕者。书里描写了他们险象环生的流浪生涯,他们为了重聚,徒劳地寻找对方。然而他们却被一个奇怪人物色博朗(Cebolang)连在一起,他最初露面时,只是阿莽拉加的小跟班,结尾的时候却娶了兰璋卡普提。色博朗被说成是住在苏卡亚萨(Sokayasa)山上一位受人尊敬的圣人的独子,但是圣人断绝了与这个年轻人的关系,因为后者沉迷于赌博、偷盗和通奸。色博朗被逼无奈,只能靠他的机智活下来,成了一个云游四方的乐师、舞者,以及(因为缺乏更好的词儿姑且称之为)变戏法的人,挣得了他的口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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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蒂尼》的主要人物都是亡命者或被驱逐者,居无定所,这个事实意味着它的舞台背景跟传统爪哇文学常见的那一种大有区别。没有哪段情节发生在战场上、宫廷里或都城中。马打兰的统治者不过是舞台外一个不祥的、阴暗的幽灵。就大部分内容而言,书的背景是一连串村落和乡村伊斯兰学校(pesantrèn),男男女女的人物角色,也都是些奇阿依(kyai,传统的伊斯兰教的硕学之士)、桑特里(santri,他们的学生)、村首、商贩、职业乐师、歌者、舞者、妓女和普通村民。这个环境及当中发生的遇合之事,让作者有机会去绘声绘色地描写爪哇乡村生活的诸多传统层面——民间艺术、建筑、烹饪、耕作、仪式、动植物、宗教、医药、性行为等等,这些为《真蒂尼》赢得了旧爪哇百科全书的美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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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科全书的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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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库玛曾明确比较过爪哇和法国十八世纪主要的农村社会等级。因而她非凡地推动了这一进程:将旧爪哇历史有意识地融入近代世界的更广阔历史中。[247]我相信,从她的比较延伸开去,反思一下领主—农民关系之外的阶级关系,是有可为的。瞥一眼两种百科全书,提示了一个有趣的出发点。一是我们自己的《真蒂尼》,一是狄德罗、达朗贝尔及其同人的百科全书,两者的创作相距不到半个世纪。[248]虽然百科全书派的确预示了法国资产阶级的掌权,但是他们最直接的圈子却有着五花八门的社会出身;[249]而且,他们的《百科全书》特有的革命特征,跟欧洲其他资产阶级的历史兴起并无确切的对应。因为他们的计划,是要整理出庞大的、系统组织的方方面面知识的一个手册,那些知识是他们那时代的职业学问家积累起来并可供其使用的。隐于其后的主导精神是敌意,不单敌视反动的成见(idées recues),也敌视成见背后的教会权威和国王权威。狄德罗和他的同人反对教会和国王的一般的(文化和政治的)权力,动员起了专门的行家里手的一个强大联盟。实际上,这么做的目的是要表明,几乎在任何主题上——从磁力的性质到语言的起源,平民或非神职的博学者通常都比公认的社会和宗教大人物“知晓得多”。就此而言,《百科全书》可以被有益地理解成一件武器,用在一个专业的、世俗的知识阶层与旧制度的整个统治权(hegemony)结构之间的斗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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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想,可以论证《真蒂尼》反映了一种相似的主导精神,尽管处于一个迥然相异的政治、社会和文化环境里。我们或可指明这首长诗的三大显著的一般特点,由此开始这一论证。第一点,它浓密地布满了看起来极像一本奇特百科全书词条的东西。[250]比如有许多段落,其中有的有好几节长,它们纯粹是由种种清单构成的:爪哇甜食、可吃的淡水鱼、托梁和榫头、神学术语、音乐作品、山脉名称、服饰、舞蹈,等等。这些段落不存在有条理的次序,读来像是没按字母表顺序排列的、富有诗意的黄页。而且很难让它们合乎爪哇诗歌的传统美学,那些诗歌几乎总是照例要加以咏唱的。(英语里与此相似的或许是这样一首歌,它由四十五个品牌的早餐麦片的名称组成,不带讽刺意味。)因此,人们获得了鲜明的感觉:如此这般的段落,其实更多是想供人阅读(查阅?)而非背诵的。换句话说,如果爪哇读者(不是听众)想要查看所有不同类型的爪哇饼干或佳美兰乐曲,他可以求助于《真蒂尼》来查出它们。这一切学问(ngèlmu)的源头,不是教士,不是圣贤,不是贵族,而是内行的专业人士和编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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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蒂尼》的第二个显著特点是文中对待诸如超自然存在与附属于国王和朝廷的圣物这类话题的方式。因为该书处理它们,和处理鱼、植物或食品的方式一样,就事论事,博闻广记。譬如,第85篇第4—5节给读者提供了不带感情色彩的一份目录,其中包含了二十种典型的爪哇鬼怪和妖精,它不是按照字母表顺序,也不是以恐怖程度为序编排的,而只是要符合威朗隆(Wirangrong)韵的韵律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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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点,明显缺乏对统治阶级成员甚或别的任何人所施展的kasektèn(魔力)的描写。[251]如果我们把《真蒂尼》与哇扬布尔哇(wayang purwa,传统皮影戏)的故事,或者与《爪哇史记》这样的王室编年史做一比较,这种缺乏的意义就显而易见了。在哇扬戏故事里,贵族主人公默念的时候,天为之颤抖,海为之翻腾;他们在战斗中射出的箭化为成千上万的巨蛇或恶魔。一个主人公可能翩翩飞过天空,另一个主人公可能同时让天上的一打仙女怀孕;还有一个潜到海洋深处,钻进一位神祇的耳朵里,那神祇却是主人公本人的微型变体。我们在编年史中可以发现,有一些神奇的光球降落到命定要当王的那些人头上,还有,与琪都皇后(Nyai Lara Kidul)——全能的南海娘娘的神秘交感,遍及一个王朝的相继各代,诸如此类。从《真蒂尼》对所有这些奇迹的否定里,很难不看到一种审慎的吉本式的捣毁圣像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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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淡淡勾画的这些特色,其社会基础可能是什么呢?跟十八世纪法国相比较,从中可以弄清什么东西吗?有两点似乎特别值得记在心上。第一,狄德罗和他的同人(confrères)在他们本人眼里是有技能的专业人士,亦即致力于掌握和发展特定类型知识的男人和女人。第二,由于印刷资本主义已经从十五世纪末开始在欧洲兴起,作家在更大范围的专业人士群体中的重要性非常之高。[252](是故,对我们来说,代表十八世纪中叶的欧洲的,是狄德罗和伏尔泰,而不是专业的音乐家莫扎特和海顿,或者专业的画家提埃坡罗和弗拉戈纳尔。)相反,爪哇直到十九世纪晚期才遭遇印刷资本主义。这一迟到并不意味着旧爪哇缺乏一个可观的专业人士阶层,毋宁是说,既然印刷资本主义直至十九世纪下半叶才姗姗来迟,文人在这个阶层里没有任何特殊的声望或政治地位。[253]他们身边(而非其上)并排着各色专业人士:建筑师,他们构想、规划和监管着爪哇无数清真寺、宫殿和堡垒的建造;木偶艺人达朗(dhalang),他们一代代地构建起皮影戏的多彩传统;老练的乐师,他们创造了爪哇音乐类型的盛大气派;伊斯兰教学问许多分支的行家,更不用说还有舞者、优伶、雕刻工、铁匠、画匠、医师、占星家、术士、民间植物学家、武术教师、窃贼等等。[254]这些人几乎总是平民,但肯定不是平常的人。有的被招纳去为王室宫廷和地方领主效力,尤其是如果他们知识和技能的施展需要大量人力和资金支持(比如建筑师),而只有这样的政治和经济权力中心才能提供那种支持的话。另一些人更喜欢行路的自由——加入到皮若所谓 zwervers en trekkers(流浪汉和跋涉者)[255]的难忘人群之中,向更大的社会市场兜售他们的专长(比如优伶和武术教师)。还有些人,像奇阿依和guru ngèlmu(传授秘学的导师)之类,宁愿栖居在乡野清静之地,靠表达尊敬或惊奇的口碑为他们自己引来新手和顾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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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八世纪晚期,这个专家阶层的规模(它占爪哇总人口的比例)尚无满意的估计方法。[256]但是它一定远远大于统治阶级。我们也不可能猜测到,隔行的行家们多大程度上彼此承认是同一阶层的成员。有一点是清楚的:在不同程度上,他们意识到他们所知的东西、所做的事情,都是统治者所不能的。(爪哇贵族生而统治,无需发展专门化的知识,而像英国绅士一样,采取一种专横的业余爱好者地位。)但是由于社会声望、经济资源和政治权力的现行分配状态,行家们几乎总是被迫听命于这些有特权的业余爱好者,而且常常赖以为生。这种普遍的服从并不表示他们不为自己的精湛技艺自豪,而仅仅表示他们被诱使隐藏或掩饰那种自豪。(有件往事我记忆犹新。1960年代初,我拜访了梭罗的衰朽朝廷。一位年迈亲王在做关于爪哇音乐特征的长篇大论,而那些同样年迈的宫廷乐师们是怎样正襟危坐,洗耳恭听啊。只有当亲王从视野里消失之后,嘲弄的微笑与挖苦的评论方才谨慎开始。)大规模生产的印刷语言那时尚不存在,就其本性来说,它本应是唯一的一种媒介,可以容许多样的、个别的、专业的嘲讽形成有意识的、系统安排的联盟。[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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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或可由此想到这半遮半掩的阶级对立是为了知识的……“生产工具”的斗争。它使以下双方处于互斗地位:一方是天分高的平民,各怀独门技艺;另一方是王室加贵族,一般化地宣称拥有神圣权威和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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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奸和戏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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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目前为止我们探讨了一些广泛、一般的猜想。为了尽量使之显得言之成理、生动明晰,现在我们转向两个主题,它们在对“传统爪哇文化”的当代讨论中几乎从未涉及,却仍然占据着《真蒂尼》——那个文化兜售最多的经典之一中的显要位置。它们以相互反衬的方式,提供了前述初露苗头的阶级对立的异常清楚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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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九、二十世纪殖民地官僚和传教士的“人类学”著作里,有一个典型的传统主题,那就是心理阴暗地津津乐道土著无可救药的恋童癖和同性鸡奸。达雅克人、亚齐人、巴厘人、布吉人、爪哇人、巴塔克人、米南加保人,或者华人——不论这些民族在其他方面彼此差异有多大,据说他们全都强烈耽于这种恶习。[258]这个传统主题用来表现所涉人口的原始或堕落,以及使之开化、基督化,使之在其他方面提高的紧迫需要。男风和鸡奸也用来在“放荡的”原住民和规矩的荷兰人之间形成了极端的道德对照,后者自然带着习惯性的恐惧看待这样不自然的习惯。(不消说,一旦印度尼西亚成为独立国家,说法就颠倒过来了:直到堕落的荷兰人到场之前,这种令人憎恶的恶习在这群岛上闻所未闻。)有关《真蒂尼》的好玩事情之一是,它举出了很多例子,以绝对爪哇式的专门术语表明,男同性恋至少是多姿多彩的传统爪哇性文化的一种不成问题的日常组成部分。(它包含了对鸡奸、口交、相互手淫、多人性交和易装癖的淋漓尽致的描写,以及其他种种内容。异性性活动也以十分相似的方式描摹出来;《真蒂尼》就其覆盖范围而言简直包罗万象——抑或我们该说是百科全书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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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是男同性恋关系的司空见惯,使得一段特别的成对相映的鸡奸情节格外给人启发。这段情节的背景可以略述如下:因斑斑劣迹(包括多次与有夫之妇通奸)而被父亲逐出家门后,色博朗当上了一个巡回演出小剧团的头目,找到一条生路,那些演员中最要紧的人物是有点娘娘腔的年轻舞者努尔维特里(Nurwitri)。这个团体演奏各式音乐(但拿手的是受阿拉伯音乐影响的合奏,叫做德邦甘鼓乐[terbangan]),表演舞蹈,演示一系列的sulapan(我们或可姑且译为“耍戏法”)。在旅程中,这个剧班到了达哈(Daha)的kabupatèn(地方行政中心),立即被当地的阿迪帕蒂(adipati,领主)雇去表演。这个领主陶醉于表演者们的绝技,不亚于他的众多老婆、官吏、仆役和食客,而尤为醉心于努尔维特里——他穿着女人衣服,舞得美轮美奂。演出完毕,年轻的明星被邀去与急不可耐的阿迪帕蒂同床共枕,后者被说成是“已经彻底忘却女人之爱”(supé langening wanita)。[259]努尔维特里识时务地顺从了鸡奸,靠他的调情极大地取悦主顾,主顾则在连续几个次日早晨赏之以厚币和昂贵服饰。几夜欢娱之后,阿迪帕蒂的注意力转向了更有男子气的色博朗,命令他穿女衣跳舞。跟从前一样,音乐和舞蹈勾起了这位大人物的性欲,他轻而易举地让色博朗陪他睡觉。第4章第54—60节描述了阿迪帕蒂如何鸡奸色博朗,其乐几何。剧班头目被描绘成“床上功夫更胜努尔维特里”(lan Nurwitri kasornèki),翌日相应地受赏。[2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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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一切正常。男人间的性关系似乎极类许多男女间的性关系。一个有钱有势、社会地位高的老男人,享用一个有性吸引力、地位低的年轻人的“被动的”性交特权,并从金钱上或别的方面犒赏那人。然后某种离奇之事发生了,据我所知,在印尼文学中没有可堪比拟的。阿迪帕蒂问色博朗,鸡奸行为中哪一方得到的快感更强,插入者还是被插者。当色博朗说“被插者,强得多”(mungguh prabédaning rasa/asangat akèh kaoté/mirasa kang jinambu)时,那个老男人承认他意欲亲身一试以断是非。[261]于是色博朗鸡奸了阿迪帕蒂。事情发生的时候,却大不像色博朗所许诺的那样。部分由于色博朗阴茎的尺寸,阿迪帕蒂经受了痛苦难忍的折磨。他的直肠饱受摧残,第二天甚至无法落座。色博朗不得不在他的肛门处贴上特殊膏药缓解痛楚。(这是《真蒂尼》中疼痛性交的唯一事例,这种东西也许暗示了该诗的“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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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第二回合的鸡奸,最直接的异乎寻常之处在于,通常的性倾斜方向(sexual declension)反转过来了:年轻、迷人、位卑的男子被说成是支配着年老、色衰、位尊的男人。但是认真比较两种鸡奸,从中会浮现出更启迪人的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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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第一回合交战中,人们注意到如下细节[262]:老练的色博朗浑不费事地驾驭了阿迪帕蒂的阴茎。他被描写成“灵活熟练地做着花样百出的动作”(aluwes awasis ing satata taténing pratingkah)。他在被动的鸡奸中的“技巧娴熟”(baudira)远超他的朋友努尔维特里。他其实被表现为“积极地被动”。这一对儿据说是在从事一场“甜蜜的战斗”(adu manis)。不断使用反身性动词形式突出了他们活动的相互性:“他们扭成一团翻滚着,从相反方向猛挺对方”(dia-dinia dinaya-daya/dinua-dua)。阿迪帕蒂的性器被色博朗久经沙场的括约肌“挤压着”(sinerot)。年轻男子的“反应”“不输于”(tan wiwal dènya kiwul)他的搭档。在有个时刻,他用毕恭毕敬的格罗摩语(krama)[263]忠告老男人“冷静点儿”(ingkang sarèh kéwala),仿佛是说,“如果你想长于床笫之欢,就得控制自己的节奏”。他被描述成“筋疲力尽的”(lempé-lempé),但他的疲乏是一位有成就的体操运动员在艰苦训练后的疲乏。(书中说阿迪帕蒂几乎同样疲倦。)黎明时分努尔维特里进房来站在这一对儿边上,俏皮地取笑他的伙伴,这时色博朗报之以快活的咧嘴眨眼,满不在乎地宣称“咱俩是五十步笑百步”(aran wong wus padha déné)。最后人们看到,作者意指色博朗和努尔维特里之间串通一气,暗算了阿迪帕蒂。色博朗“悄悄向他打个手势”(ngeblongken),意思是说,他们成功蒙骗了这个贵族。当后者傻乎乎地自满于他认为的对两个年轻戏子的性支配,而放声大笑时,这对家伙狡猾地实现了他们的目的:钱、宠爱、随意出入这个行政中心女人们的闺房、对他们雇主的心理制服(他如今已被装进色博朗的角色颠倒的圈套里了),还要加上性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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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细节清楚地表明:(1)色博朗被(有意)描绘成一个老于性事的行家(就这个词的褒义来说);(2)当他断言被插入的一方比插入方能得到更大快感时,他不是在撒谎——前者实在得有正确的知识(ngèlmu)和经验;(3)他从始至终保持了雄性气质,迎合他的搭档就好比一个优秀的拳击手、摔跤手,或舞蹈家。没错,他的动作太轻盈了,阿迪帕蒂觉得那些动作像是一个艳丽妇人做出的,但是色博朗从未在心理上“屈服”于那个老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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颠倒过来的鸡奸在几乎每一方面都代表了一种鲜明的对比。[264]阿迪帕蒂允许年轻的冒险家用科柯语——表示亲密和平等的语言层次(koko-kinoko kéwala)跟他说话,从而首先交出了他的社会和政治优势地位。继而他又求教知识,为此他承认了自己的无知,实际上他是向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师请求指点。书中特地强调了色博朗阴茎令人难忘的大小,暗中对照了不曾言及的他搭档那东西的尺寸。阿迪帕蒂被描述成“彻底服帖”(anjepluk)。更要紧的是,他明确地说已经“忘了他的男人身份”(supé priané),“感觉像个女人”(lir dyah raosing kalbu)。回想一下,当色博朗正被鸡奸的时候,我们得知,在他的鸡奸者眼里他似乎是个妇人,或者比妇人还好。相比于色博朗熟练接纳了肛门插入,那个老男人却表现出无力忍受最初的疼痛。“他泪流满面,哀哀求饶”(barebel kang waspa/andruwili sesambaté)。“噢,停下……够了……求求你,不要……拔出来……呜……呜……请停下”(lah uwis aja-aja//wurungena baé adhuh uwis)。的确,他如此丧失自控,竟不由自主地尿(kepoyuh)在床垫上了。色博朗心里“为之一动”(ngres tyasira),加快了他的抽插,好让这磨难快些结束。(拿这个与色博朗早先的建议对比一下:那时他本人被鸡奸,劝他的搭档放慢一点。)最后,阿迪帕蒂“累得瘫倒”(ngalumpruk marlupa capé),而那年轻人只对他觉得抱歉(sungkawa),全未提到什么疲累困乏。阿迪帕蒂自己是鸡奸者的时候,他也是体力耗尽。不用说,色博朗也熟知用捣碎的草药敷治贵族肛门的正确方法。没有欢乐的玩笑,这一幕就收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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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成对相映的鸡奸,每一方轮流扮演插入者和被插者的角色,表明了色博朗才是他主人的主人。在男人间性交的方方面面,他都是一个老练的行家,从不失去他的控驭自如或男人身份。事实上,恰是因为他保留了这些品质,他才能够以明显的诚实,坚持说从被插入中获得的快感强于从插入中得到的。他迫使他的老爷先是接受了语言上的平等,然后接受了性屈服。另一方面,甚至当阿迪帕蒂是鸡奸者的时候,他也没有占到上风。而当他被鸡奸时,他表现得像个处女,或刚入门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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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我们理当记得,《真蒂尼》一书有数千节诗,我们这里成对相映的鸡奸仅占其中的一打诗节左右。我们不是在讨论某种《爪哇领主查特莱的情人》。这个阿迪帕蒂并未体验到性唤醒,对他的年轻伴侣不爱亦不恨。一旦他的直肠治愈,他能重新舒服地坐着,这个行政中心的生活又恢复如初。色博朗最终被驱逐了,但只是由于他被发现对阿迪帕蒂的小老婆们太放肆。因此很难相信这双重鸡奸的情节是什么就性论性的文句,或者具体点说是关于同性恋的文句。如果我们简单地比照着看看变戏法,或许能更好理解它真正想说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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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已提到,变戏法是《真蒂尼》中形形色色的诸多流浪者和跋涉者常备节目的基本内容。色博朗是书里首次出现的这等人物,但是他的烟火制造术,虽然让人印象深刻,不久后将被其他老手盖过。不管特定的“大师”是哪位,所有的戏法表演共有某些一般特征。它们始终是奇观展示(tontonan)——就是说,变戏法的人与他的同伙是被花钱请来,在更多庆祝活动的背景下,面对观众展现他们的奇才。它们总是伴有音乐,时常伴有特定类型的舞蹈和舞者,也惯常伴有点燃的香烟缭绕。“变幻”(turn)的类型大致落入三类:(1)无生命的物体,在某个时段内,搞得好像有了它们自己的生命似的。比如,一个捣米杵似乎在装它的容器内上窜下跳,一把弯刀和镰刀又砍又劈,都没有人力作用。[265](2)各种物体暂时改变了性状。例如,山尖状的熟米饭(tumpeng),或某些树叶,或不熟的椰子,用一个kurungan(半球形的柳条笼子)罩上;笼子拿开时,它们分别变成了花束、海龟和蛇。重新罩上笼子,然后再揭开,这些物体还原成了原先的真实形态。[266](3)让吓人的事情发生,然后又一笔勾销。这类变幻太有趣了,值得举三个典型例子细细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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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有些庆祝活动期间,色博朗将他的乐师之一绑住手脚,再连同一个车轮放入柳条笼子里。[267]当其他乐师奏起基南蒂威腊特鲁纳(Kinanthi Wiratruna)曲子,香烟袅袅升起的时候,色博朗与他的异性装扮的舞者围着柳条笼子转了七圈。拿开它时,那个被缚的乐师已解开绳索,正骑在一头老虎的背上。旁观者惊怖逃窜,在这过程里彼此踩踏。阿迪帕蒂稳坐不动,可是他确实问色博朗,“老虎是不是真的”(apa nora anemeni ingkang sima)。得到保证说不是的,他就吩咐年轻的魔术师“马上打住”(yèn mengkono nuli racuten dèn-ènggal)。老虎和骑虎人回到笼子里。当笼子第二次揭开的时候,只见绑缚着的乐师和车轮,原模原样。在另一场表演里,几根燃着火的巨大高跷(égrang)突然闯入站满观众的观看大厅,它们仿佛你追我赶,彼此交战。[268]看起来好像整幢建筑快要葬身火海,几乎人人都惊慌失措。这时现场一位见多识广的老者告诉剧班,他们做得过头了,必须结束表演。一个异性装扮的舞者腰带轻拂,就让炽燃的高跷顿时无影无形。然而结果是,在躲避虚幻火焰的奔逃中,有个小孩被踩踏得不省人事。[269]这下那个老者又命令魔术师救伤弭患。他们中有两个人上前将小孩平放在一张席子上,拿一把锋利的大刀将他身体割成两半。男孩的母亲悲痛得发狂,扑倒在尸体上,这时魔术师砍下了她的头。惊骇莫名的观众相信他们目睹的一切太真实了,真实得可怕,所以他们断定色博朗的人是恶灵附体了。这时候两具尸体被寿衣覆盖起来,异性装束的舞者绕着尸体转,从花环上摘下花儿来撒着,那花环构成他们戏服的一部分。转眼间,母亲和儿子活过来了,健康如初。第三个例子,色博朗剧班有两个小演员,贾迈尔(Jamal)和贾米尔(Jamil),他们表演一场决斗。[270]战斗过程中,贾迈尔的前额被一根撬棍击中。他倒在地上,淹没在血泊中,这时他的对手冲上来,拿重石砸他的头和躯干。又一次,观众吓得六神无主。接着,遵照这位优秀魔术师的指令,贾迈尔的尸体用长布裹起来,易装的演员围着它有唱有跳,伴随着轻柔的昂格隆(angklung)合奏和飘扬的香雾。[271]原本喘着气动弹不得的贾迈尔登时坐起来,生气勃勃,安然无恙。而且,正如哪怕是最恐怖的奇观展示在演出后总会发生的那样,观众最后报以满场欢呼。(很常见的是,变戏法和它的音乐的联合效果是要唤起失控的性欲;观众里有些人互相摸胸部和阴部,甚至当众性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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