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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 矛盾15 无止境的复合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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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本总是追求增长,而且必须是复合增长。我认为资本再生产的这项条件如今构成一个极其危险,但人们大致上未认识、未分析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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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人不是很明白复利的计算。他们也不明白复合(或指数型)增长的现象及其潜在危险。如赫德森(Michael Hudson)在他最近的犀利评论中指出,即使是传统经济学这门“忧郁科学”,也未认识到复利对负债上升的重要影响。[1]结果是有关2008年震撼世界的金融动荡的一部分关键解释,未能呈现出来。那么,有可能实现无止境的复合增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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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有些经济学家提出疑虑,认为长期以来我们假定经济可以无止境增长可能是错的。例如,戈登(Robert Gordon)在最近一篇论文中便表示,近250年来的经济增长“很有可能是人类历史上独特的一段时期,而不是经济未来可以同样速度无止境增长的保证”。他的说法主要是基于劳动生产力创新支持人均所得增长的路径和效果。戈登与另外几名经济学家均认为,以前的创新浪潮远比始于20世纪60年代左右、基于电子和计算机化的最近一波创新强劲。他认为最近一波创新浪潮的影响,不如人们普遍想象的那么强,而且无论如何,它的效力如今已基本耗竭(高潮出现在20世纪90年代的互联网泡沫)。基于这理由,戈登预测:“未来人均实际国内生产总值的增长率,将低于19世纪末以来任何一段较长的时间,而所得较低的99%人口的人均实际消费增长率,更将低于人均国内生产总值的增长率。”在美国,上一波创新的内在弱点,因为一些“阻力”而加重;这些阻力包括社会不平等恶化,教育成本上升但质量下降所衍生的问题,全球化的影响,环境法规,人口老龄化,税务负担加重,以及居高不下的消费者和政府债务。[2]戈登还指出,即使没有这些阻力,相对于过去200年,未来经济仍将度过一段相对停滞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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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债务是上面提到的一项阻力,这个问题在我撰写本书时,在美国已变成一个各方互踢的“政治皮球”(各方热烈议论但均不愿担责),而许多其他地方也有类似情况。在媒体和国会,政府债务是许多刺耳和夸张的言论与主张的焦点所在。有心人一再表示,若不厉行节约,未来的世代将承受可怕的债务负担;他们借此鼓吹严厉削减政府支出和社会工资,而这当然是一如既往地有利于寡头集团。在欧洲,同样的论点被用来为强加在整个国家(如希腊)身上的灾难性赤字削减方案辩解,虽然我们不必发挥太多想象力,便能看到这种做法如何有利于德国等较富有的国家,以及富裕的债券持有人。在欧洲,经由民主选举产生的希腊和意大利政府被和平推翻,获得债市信任的“技术官僚”暂时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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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使我们特别难看清债务复合增加、资本积累指数型增长,以及由此产生的危险之间的关系。必须注意的是,戈登关注的主要是人均国内生产总值。这与总体国内生产总值大不一样。这两个指标均容易受人口状况影响,但受影响的方式大不相同。随意检视总体国内生产总值历史数据,我们会发现,在整个资本史上,财富与债务积累之间一直有松散的关系,但是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财富积累与公共、企业和私人债务积累之间的关系变得密切得多。我们会怀疑,债务积累如今恐怕是资本进一步累积的一个先决条件。若果真如此,我们眼前面临一个古怪的情况:右翼共和党人与其欧洲类似群体(例如德国政府)努力试图降低负债,此举正严重威胁资本的前途,其潜在影响远远超过历来工人阶级运动产生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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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利(复合增长)本质上非常简单。我在储蓄账户中存100元,年利率5%。年底时我的账户余额为105元,假设利率保持不变,第二年后账户余额是110.25元(如果是每月复利或每日复利,账户余额会大一些)。在第二年底,复利与单利的差别很小,只有0.25元。因为差额很小,不值得费心,因此很容易被人忽略。但是,以年利率5%复利30年后,我将有432.19元,而如果是单利,则只会有250元。60年后,按复利计算有1867元,按单利是400元;100年后,按复利是13150元,按单利是600元。注意这些数字。复利曲线起初在颇长一段时间内升速非常慢(见图1和图2),然后开始加速上升,最后达到数学家所称的奇点(singularity)——通向无穷大。曾经背负房贷的人,会体验到相反的情况。在30年房贷的头20年中,待还的房贷本金降得非常慢,然后减少的速度会加快;在最后2~3年,房贷本金以非常快的速度减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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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复利vs.单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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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典型的S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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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经典趣闻可说明复利和指数型增长的性质。某位印度国王想奖励国际象棋的发明者,而这位发明者要求的奖赏,是棋盘上第一格放一粒米,接下来每一格的米粒数目每次均增加一倍,直到填满所有方格。国王爽快地答应了,因为这奖赏看来微不足道。可是,到了第21格时,米粒的数目已经超过100万,而在第41格(超过1万亿粒)之后,整个世界都没有足够的米可以填满剩余方格。这个故事的一个版本是国王因为觉得自己被骗而愤怒不已,砍了国际象棋发明者的头。这个版本说明了复利刁钻微妙的性质,告诉我们复利的隐匿力量很容易被低估。在复合增长较后期的阶段,加速的情况出乎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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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利的危险,可用德鲁森(Peter Thelluson)的案例说明。他是富裕的瑞士商人银行家,住在伦敦,设立了一个60万英镑的信托基金。根据他的遗嘱,在他1797年逝世后,该基金在接下来100年间皆不可动用。如果能保持7.5%的复利,该基金到1897年时价值将达1 900万英镑(远远超过英国国债),届时这笔财富可分配给德鲁森幸运的后裔。当时的政府估算,即使年收益只有4%,这笔遗产到1897年时规模也将等同英国全部国债。复利将令惊人的金融权力落在私人手上。为了避免这种情况,英国在1800年通过法案,将信托期限限制在21年之内。德鲁森的下一代对他的遗嘱提出异议。经过多年诉讼,该案于1859年最终审结,诉讼费用耗尽了德鲁森的整笔遗产。狄更斯小说《荒凉山庄》(Bleak House)中著名的詹狄士诉詹狄士案(Jarndyce vs.Jarndyce),便是以此为蓝本。[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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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世纪末涌现出一些有关复利作用的兴奋评论。1772年,数学家普莱斯(Richard Price)在一本小册子中写了一段后来令马克思觉得有趣的话:“采用复利算法的钱,起初缓慢增加。但因为增加的速度持续加快,一段时间之后,它的增速快得超乎所有人的想象力。耶稣诞生时拿出1便士,如果保持5%的复利,现在它的价值等同于1.5亿个地球的黄金。但如果只是单利,则不过是变成7先令4.5个便士而已。”[4]我们在这里再度看到,人们对于复合增长可以产生“超乎所有人想象力”的结果感到惊奇。如今我们是否也将为复合增长可以产生的结果感到震惊呢?有趣的是,普莱斯的主要观点(与当前的一批忧心忡忡者大不相同)是利用复利的力量,既有的国债可轻易偿清(一如德鲁森的案例显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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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迪逊(Angus Maddison)煞费苦心地尝试计算几个世纪的全球经济产出增长率。很显然,他追溯到越久远的年代,相关资料就越不可靠。当中重要的一点是,1700年之前的数据越来越仰赖于利用人口估计数推算总体经济产出。不过,即使在当前年代,我们也有很好的理由去质疑原始数据,因为当中包括一些国家范围的负面事件(例如交通意外和飓风造成的经济后果)。一些经济学家以许多测量方式会误导人为由,有力地鼓吹改变国家经济产值的计算方式。但根据麦迪逊的研究结果,资本自1820年以来的复合增长率为2.25%。这是全球平均数。[5]显然历史上某些时期(例如“大萧条”时期)和某些地方(例如当代的日本),增长率微不足道或甚至是负数,但也有一些时期(例如20世纪五六十年代)和一些地方(例如过去20年的中国),增长率远高于长期平均数。上述平均数略低于财经媒体和其他地方普遍认为可接受的最低增长率3%。增长率低于3%时,人们会说经济疲软;增长率跌破零则被视为经济衰退的指标,增长率长期低于零则被视为经济萧条。在“成熟经济体”,增长率显著超过5%往往被视为经济“过热”的迹象,这种情况总是伴随着通货膨胀失控的威胁出现。近年,即使在2007~2009年的“崩盘”时期,全球经济增长也相当稳定,保持约3%的增速,虽然大部分增长是新兴市场(例如巴西、俄罗斯、印度和中国这4个“金砖国家”)贡献的。2008~2012年间,“发达经济体”的增长率跌至1%或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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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麦迪逊的估算,如果以1990年的美元币值计算,全球经济产出在1820年为6940亿美元,1913年时增至2.7万亿美元,1973年时为16万亿美元,2003年时接近41万亿美元。德隆(Bradfordu DeLong)提出不同的估值(同样以1990年的美元币值计算):1850年为3590万亿美元,1920年增至1.7万亿美元,1940年是3万亿美元,1970年是12万亿美元,2000年是41万亿美元,2012年为45万亿美元。德隆估计的最初经济规模较小,复合增长率则较高。虽然两组数字差异颇大(证明这种估算十分困难,往往相当随意),但复合增长效应均清楚可见(虽然有显著的时间和地域差异)。[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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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们就以3%的复合增长率为基准。按照这个增长率,多数(甚至是全部)资本家可以从他们的资本上获得正收益率。眼下要维持令人满意的增长率,我们一年必须为额外的近2万亿美元找到有利可图的投资机会,而在1970年,额外“仅有”60亿美元。到2030年时,全球经济产出估计将超过96万亿美元,届时我们将必须替近3万亿美元找到有利可图的投资机会。此后的金额更是天文数字。情况有如我们到了棋盘上的第21格,无法继续下去。这看来完全不像是可行的增长轨迹,至少在目前看来是这样。想象一下,如果资本积累的复合增长率持续不变,物质基础设施、城市化、劳动力、消费以及产能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巨大扩张,相对于未来一个世代将显得微不足道。看看最接近你的城市1970年时的地图,再对照今天的情况,然后想象一下:如果未来20年间,它的规模和密集度增加3倍,情况会是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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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如果我们假定人类社会演化是由某条数学公式决定,那将是严重的错误。马尔萨斯(Thomas Malthus)1798年首度提出他的人口论时,正是犯了这种错误(大约就在那时,普莱斯等人则在歌颂人类事物指数增长的力量)。马尔萨斯的论点与本章的议题直接相关,同时也有警世意味。他指出,一如所有其他物种,人类的数目倾向于指数增长(也就是复合增长),而以当年普遍的农业生产力状况,粮食产出最多只能以算术级数增加。久而久之,随着劳动力投入农业的报酬递减,人口增长率和粮食供给率之间的差距可能将进一步拉大。两条曲线的距离扩大,被视为反映出人口造成的资源压力日增。马尔萨斯认为,随着粮食供给缺口扩大,多数人将无可避免地面临饥荒、贫穷、传染病、战争,以至各式各样的疾病。这是一种残酷的制衡,使人口增长保持在自然承载力理论上允许的限度内。马尔萨斯的反乌托邦预测落空了。有鉴于此,他后来扩充他的理论,纳入人类在人口相关行为上的变化,也就是所谓的“道德制约”,例如晚婚、节制性欲,以及其他控制人口的(心照不宣的)手段。这些做法可抑制,甚至是扭转人口指数增长的倾向。[7]马尔萨斯另外的重大失败,是没能预料到农业的工业化发展,以及殖民扩张之下,先前不事生产的土地(尤其是美洲)投入生产粮食,使得全球粮食产出快速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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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诉诸资本积累指数增长的倾向,是否有可能重蹈马尔萨斯的覆辙,假定人类社会的演化遵循某条数学公式,而非反映能适应新环境的灵活的人类行为?若果真如此,资本一直以来以及目前是否正以某些方式,去容纳必然呈指数增长的积累过程(假设是这样)与可能限制指数增长的情况之间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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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们还有一个问题必须先处理。如果人口增长是指数级的(如马尔萨斯假定),那么经济必须保持相同的增长速度,生活水平才能维持下去。那么,人口增长轨迹与资本积累动态之间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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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人口复合增长率达3%或以上的国家,都在非洲、南亚和中东地区。东欧的人口增长率是负数,日本和欧洲大部分地区的人口增长率低到无法保持人口稳定。这些国家正出现经济问题,因为本地劳动力供给不足,而且人口老龄化造成的经济负担越来越重。这些国家的劳动人口往往日趋萎缩,而他们必须生产足够的价值去支付规模日增的退休人口养老金。这一关系在世界某些地区仍然十分重要。在资本的早期历史阶段,人口快速增长,或大量尚未利用和转移到城市的受薪劳动力储备,无疑有助于促使资本快速积累。事实上,我们或许可以宣称,从17世纪初起,人口增长是资本积累的一个先决条件。戈登所称的“人口红利”促进经济增长的作用,过去显然重要,未来也仍将如此。1945年之后,北美和欧洲大量女性加入劳动力大军,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但这种情况一去不复返了。1980~2009年间,全球劳动力增加12亿,印度和中国便贡献了近一半的增幅。这种增长同样很难再次上演。但在世界许多地方,人口快速增长与资本快速累积之间的关系已然消失,因为人口增长呈S形曲线:起初缓慢增长,然后呈指数级加速增长,最后快速放缓,回到零增长甚至是负增长的状态(例如意大利和东欧)。这些零增长的人口真空地区吸引大量移民,但这难免会遇到政治阻力,产生一些社会乱象和许多文化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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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只是预测中期的人口也很困难(这种预测可能每年都有显著变化),不过目前的希望是全球人口在21世纪将稳定下来,世纪末之前不会超过120亿(可能低至100亿),随后达到零增长的稳定状态。就资本积累的动态而言,这显然是个重要问题。例如在美国,2008年以来新增职位未能追上劳动力的扩张。美国失业率下跌,反映的是劳动年龄人口试图加入就业市场的比例下降。但无论如何,未来的长期资本积累要维持或促进它的复合增长,可以仰赖人口增长的程度显然将越来越低,而生产、消费和资本实现的动态必将调整,以适应新的人口状况。这种情况何时发生难以断定,但多数估计认为,1980年之后全球受薪劳动力大幅增加的情况,到2030年左右之后将很难再次出现。某种程度上这是好事,因为如我们所见,科技变迁倾向产生越来越多过剩甚至是可弃的低技能劳动力。[8]高技能劳动力不足,失业或就业日益困难的中低技能劳动力则非常多,两者的差距看来正在扩大,而技术的定义则正快速演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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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资本积累是否可能超越两个世纪以来的指数增长阶段,过渡至S形轨迹(一如许多国家的人口那样),达到资本主义经济体的零增长稳定状态?答案是响亮的“不能”,而了解此中的原因非常重要。最简单的解释,是资本一心追求利润。如果所有资本家要获得利润,那么期末的价值必须大于期初。这意味着社会劳动的总产出必须扩大,不扩大就不可能有资本。零增长的资本主义经济体是一个排他性的矛盾,根本就不能存在。这就是为什么零增长意味着资本的危机。20世纪30年代世界多数地区普遍的零增长状态若持续下去,资本主义的丧钟就会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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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资本可以复合增长的方式,无止境地积累和扩张下去吗?若可以,过去40年来地球上惊人的物质变化,看来必须以双倍甚至是3倍的规模发生,但这又如何办到呢?过去40年来中国大规模的工业化和城市化,预示了我们为求资本能继续累积下去,未来必须完成的任务。20世纪的大部分时间,世界很大一部分地区是在尝试模仿美国的增长路径。未来一个世纪,世界多数地区将必须模仿中国的增长路径(而且像中国那样承受可怕的环境后果),但这对美国和欧洲来说是不可能的事,对几乎所有其他地区也是不可想象的(少数例外包括土耳其、伊朗和非洲部分地区)。我们也应记住,过去40年间,世界曾发生多次惨痛的危机,通常是地区性的,但也有波及全球的:从1997年的东南亚到1998年的俄罗斯和2001年的阿根廷,以至2008年动摇资本世界根基的全球金融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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