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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陷阱：从工业革命到AI时代，技术创新下的资本、劳动与权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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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陷阱：从工业革命到AI时代，技术创新下的资本、劳动与权力 第五章 工业革命及其引发的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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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杰明·迪斯雷利（Benjamin Disraeli）1844年出版的《康宁斯比》（Coningsby）一书中，一个被当时的技术所深深震撼的人物说道：“我看见这些城市里到处都是机器。当然，曼彻斯特是现代最棒的城市。” 1 那时，英国大约三分之二的棉花生产都在工厂里完成；蒸汽技术正在取代肌肉力量；第一条通用铁路（连接利物浦和曼彻斯特）在10年前就已完工了。现代工业正在崛起。虽然曼彻斯特和其他工业中心周围都是一片辉煌，但人们普遍还是担心机器的好处并没有惠及大众。在《康宁斯比》问世的同一年，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出版了《英国工人阶级的状况》（The Condition of the Working Class in England）。这本书是他待在曼彻斯特的时候完成的。与着迷于机器大军的同时代人不同，恩格斯认为机器只会减少普通人的收入，只有少数工业家会从机器中获利：“改良的机器降低了薪水，这一事实不仅引发了资产阶级的激烈争论，工人群体也在反复强调它……英国中等阶级选择无视工人的苦难，工业家们尤其如此，他们靠大量工薪阶层的苦难攫取财富。” 2 劳动者们和“中等阶级”对待技术进步的态度截然不同。 3 正如戴维·兰德斯所写的那样，中等阶级和上层阶级都相信他们生活的世界是所有可能的世界中最好的。对他们来说技术是新的天启，工厂制为他们崇拜进步的新宗教提供了证据。然而贫穷的劳动者，“尤其是那些遭到机械工业忽略和碾压的群体……无疑有另一种看法”。 4 当工业家们正为机器的崛起而惊叹时，工人们则常常正在反抗这些机器的引进，他们用如下诗句表达对失业的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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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工和贫苦劳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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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在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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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农村和城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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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贫穷已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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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和蒸汽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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摧毁了穷人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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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苦受难的失业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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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祈祷。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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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穷的劳动者们当然有许多要抱怨的。在19世纪40年代之前，工人阶级的状况并没有改善，对许多人来说，生活水平正在恶化。在曼彻斯特和格拉斯哥这样快速发展的制造业城市，人们的预期寿命比全国平均水平少10年，而全国平均预期寿命也只有40岁。收入的大幅上涨也许能补偿这些工厂城市糟糕的工作和生活环境，但是这种补偿基本上是不存在的。虽然有一些证据表明工厂城市的工资比农村地区高，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这种肮脏又不健康的条件，但考虑到英国北部城市的生活成本的话，工资就不存在溢价了。 6 在典型的工业革命年代，生产有了前所未有的增长，但增长带来的收益并未流向劳动者。 7 1780—1840年间，工人的人均产量提高了46%，但相比之下，实际周薪仅上涨12%。 8 考虑到1760—1830年平均工作时间增加了20%，不夸张地说，相当一部分人的实际时薪下降了。 9 随着利润率翻番，工业革命带来的收益落入了行业先驱们的口袋中。 10 随着资本占国民收入份额的扩大，彼得·林德特预计，最富有的5%的人群收入占总收入的份额几乎翻了一番，在1759—1867年间从21%上升到了37%。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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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物质水平的各种定义和衡量标准都支持以下观点，即在工业化进程初期，许多普通人的处境变得更差了。人们普遍认为直到19世纪40年代，英国的平均粮食消费量才有所增加。 12 许多家庭减少了食物之外的非必需制成品的支出份额。劳动阶级消费在缩减，这意味着增加的商品需求主要来自中等阶级。事实上在典型的工业化时期，消费的不平等正迅速加剧。虽然家庭总体消费有所提高，但在19世纪上半叶的工厂工人家庭和从事农业的家庭中，能承担非必需品消费的家庭比例下降了。 13 尽管存在争议，但生物学指标同样表明整体的物质生活水平下降了。须知，在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享受更好营养的人会长得更高，而成年人的身高可作为人们物质生活水平的一项指标。 14 基于这一直觉，学者们发现19世纪50年代初出生的人比19世纪其他时期出生的人更矮，19世纪最后几十年再也没能达到前几十年的身高水平。 15 虽然这些研究呈现了一些不同的时间模型，但它们一致表明1850年的男性比1760年的男性更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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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讨论物质生活水平生物学指标的下降时，很难将营养与疾病和公共卫生分开。在工业革命时期，糟糕的健康状况是一个关键问题，当时的人们对其成因展开了激烈争论。1842年，埃德温·查德威克（Edwin Chadwick）发表的《关于英国劳动人口卫生状况的报告》（Report on the Sanitary Condition of the Labouring Population of Great Britain）对这一问题进行了调查。该报告认为公共卫生问题主要是一个环境问题。穷人群体的生活环境越来越不卫生，工业化就等于在穷人中间传播疾病。因此，想要解决公共卫生危机，必须应对工业城镇带来的垃圾清理、污水处理和提供清洁的饮水等卫生挑战。相比之下，爱丁堡大学医学杰出教授威廉·艾莉森（William Alison）坚持认为低工资是公共卫生状况糟糕的原因之一。他认为失业、收入减少和营养不良是解释普通人健康状况的关键因素。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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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种解释都有一定道理。工业革命的结果之一是工业中心的兴起，工业中心臭名昭著，这不仅是因为它们外表丑陋，还因为它们的环境拥挤又不卫生。随着农村的收入消失、就业机会逐渐减少，越来越多的工人往城镇迁移。1750—1850年间，居住在5000人以上城镇的人口比例从21%激增至45%。工业城镇的生活环境极其糟糕，经济史学家们在谈到工厂制的兴起时都说这是“城市惩罚”。 17 即使在1850年，曼彻斯特和利物浦的人口预期寿命也仅分别为32岁和31岁，远低于41岁这个全国平均数。 18 虽然查德威克的观点也许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解释这种差异，但天花疫苗极大改变了当时的疾病环境。这种情况表明我们对当时人们物质水平下降的估计应进一步下调。此外，环境的观点还掩盖了收入更低常常等同于营养更差、人口身高更矮这一事实。即使人均收入提高了，但许多普通人还是眼见自己的收入消失，和中等阶级的收入差距进一步拉大。美国的情况也是如此，在工业化初期，食物价格的上涨比工人阶级工资的上涨更快。经济史学家约翰·科姆洛斯（John Komlos）和布莱恩·阿赫恩（Brian A’Hearn）对美国的工业化进程总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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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世纪30年代初出生的人开始，在超过一代人的时间里，美国人的平均身高下降了。由此可以推断，在现代经济增长带来的结构性变化期间，美国的人口营养状况下降了。这种下降发生在一个人口迅速增长、城市化和工业化迅速发展的充满活力的经济体中。营养状况的下降跟死亡率和发病率的上升有关。迅速发展的工业化迄今为止都有着隐性的负面影响，它是由不平等日益加剧、实际食品价格显著上涨带来的，后者又通过从可食用到不可食用的替代，引起了饮食的变化。这表明在处于不断增长状态的经济体中，人体生物系统并没有像理论预计的那样茁壮成长。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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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的状况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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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造成了普通人的不幸呢？即使英国的工资比其他大多数地方的工资更高，当时的人们仍担心随着机器不断剥夺人们的工作，情况正发生改变。在恩格斯考虑工人阶级的处境前，人们很早就表达过这一观点。比如18世纪90年代，弗雷德里克·伊登爵士（Sir Frederick Eden）在他著名的关于英国穷人的调查《穷人的状况》（The State of the Poor）中，对那些居住在救济所的人表达了深切的忧虑——救济所为穷人提供就业和住宿，这些人因机器而变得多余。伊登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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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对在羊毛加工生产中引入机器表达不满。他们认为用机器来纺织和梳理羊毛不仅剥夺了勤劳的穷人们的就业机会，对国家来说也是巨大的劣势。我承认，对我来说，关于这个话题的所有争论到最后都只能说明一点，那就是土地应该由劳动者来开垦，而不是由铁犁和马来开垦……羊毛纺织工人用机器纺织的话，比不使用机器时的产量高出10倍，这对国家来说是一个巨大的不幸。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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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世纪初，随着工业和农业领域的机械化进程加快，人们对所谓的机械问题的关注变得更强烈了。在经济学家群体中，大卫·李嘉图认为：“劳动阶级接受的观点是，使用机器经常会损害他们的利益。这不是基于偏见和错误，反而符合政治经济学的正确原则。” 21 他在著名篇章《论机器》（On Machinery）中宣称，机器降低了对无差别劳动的需求，导致了技术性失业；他还提出了一些理论方法证明这种失业只是短期问题。 22 然而如果说对机器的恐惧有了什么变化的话，那也只是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间有所回升。查尔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和伊丽莎白·盖斯凯尔（Elizabeth Gaskell）等维多利亚时代小说家的作品抓住了当时人们的关切点，频繁呼应了劳动者们对机器的看法。盖斯凯尔的《玛丽·巴顿》（Mary Barton）一书将背景设定在了1839—1842年的曼彻斯特，书中一个角色在伦敦的一场议会听证会上评论道：“嗯，说到底你在点子上。上帝保佑你，小伙子，一定要让他们破坏更多的机器。自打珍妮纺纱机出现以来，我们就没有过过好日子了。机器毁掉了穷苦人的生活。” 23 当时的人们也担心机器会影响工人的工资、尊严、道德、独立以及社会地位。1839年狄更斯参观了曼彻斯特的几座工厂，虽然他自己也经历过贫穷和苦难，但他仍对工人们的生活和工作环境感到震惊。他的小说《艰难时世》（Hard Times）就是根据这些印象写成的。马克思认为，“工人利用工具，在工厂中，是工人服侍机器”。狄更斯则虚构了焦煤镇（Coketown）这样一个工业城市，在这里“蒸汽机的活塞单调地上上下下，就像大象陷入了忧郁的疯狂”。二人都强调了工厂工作的重复性，将工人描绘成了工厂机械力量的奴隶。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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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世纪30年代开始，机器的问题就成为更广义的“英国状况问题”之争的一部分。为了描述典型工业革命年代英国普通人的情况，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最早提出了“英国状况问题”这一概念。卡莱尔强烈批判工业化，他认为使用机器只会降低工人的地位。另一些社会改革者，例如彼得·盖斯凯尔（Peter Gaskell）和詹姆斯·凯－沙特尔沃斯（James Kay-Shuttleworth）爵士，也都持有类似的观点。他们认为工人在工厂里长时间工作，被迫长期将注意力放在机器的重复动作上，他们的道德和智力发展不可避免地会受到不利影响。 25 与工厂相比，人们通常用理想化的语言来描述家庭体系，认为它代表着产业的黄金时代。这类观点认为与居住在工业城镇相比，生活在乡下的家庭能免受外来的影响，而那些影响可能损害孩子们的道德发展。如果生活在乡下，父母就能引导孩子们的思想和情感。人们普遍相信家庭生产支撑了家庭结构，工厂则将原本分散在全国各地的人聚集到一起，在社会层面创造了一个新的贫困阶层。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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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这些对比有夸张之嫌，家庭体系中的工人生活与工厂里的工人生活无疑有很大差别。在家庭体系中，家庭和作坊没有明显的界限，这意味着工匠可以花更多时间陪伴妻子和孩子。工匠根据自己的需要干活，不受工厂主需求的掌控。虽然他不得不工作更多个小时，但他能自己决定每天工作的开始时间和结束时间。因此，许多工人对工厂的憎恶也就不难理解了。对他们来说，工厂强制工时，他们在里面缺乏自由。它就像一座监狱。正如兰德斯所写的那样，工厂制“需要并最终创造了一种新的工人，他们被时钟的无情要求所摧毁”。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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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人们常常把人工智能的未来描绘成世界末日，与之相似，工业革命时期的人们认为技术给人类未来带来的危害将多过好处。盖斯凯尔坚定地认为他只见证了开始，他指出未来的生产将基本走向完全的自动化，这将给就业带来严重的负面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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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需要灵巧手工才能完成的过程现在几乎都可以使用机器装置来完成。如今要么手工匠失去了其必要性，要么手工的价格必须能和机器竞争。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人力必定永远是昂贵的；它不能超过某一个特定的点，也不允许被支付低于人的生存所必需的水平的工资。这个最小值很难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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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实际上，这一刻似乎很快就要来了……届时，工厂里将满是由蒸汽驱动的机器，它们建造得无比精美，所有必要的生产步骤都能在里面完成。人们也会用同样的方式开垦土地。这些都并非宏大的幻想，它们只是下个世纪将发生的巨大变化的一小部分。那时，人们可能会问一个问题：该怎么办？人们必将遭受巨大的灾难。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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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斯凯尔当然不是革命者，但正是他的作品启发了恩格斯去思考工人阶级的状况。恩格斯认为工人阶级的不幸是由工厂制带来的。恩格斯的同胞、和他一起完成《共产党宣言》的马克思后来在《资本论》（Das Kapital）中将恩格斯的作品扩展成了一个关于机器的宏大章节。《资本论》认为：“机器本身在某些产业部门的使用，会造成其他部门的劳动过剩，以致其他部门的工资降到劳动力价值以下……英国这个机器国家，比任何地方都更无耻地为了卑鄙的目的而浪费人力。”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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