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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619 统治与教育:从国民到公民 [:1704799447]
1704799620 统治与教育:从国民到公民 第一章 斯巴达国家主义教育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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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622 人类在经验的积累中学会将有害的“教训”与有益的“经验”区分开来。“教训”和“经验”都是从历史中学习而来的东西。我们把过去的事情分别称作“教训”或“经验”,包含着我们在当下对过去的人或事的评价,这种当下的评价对现实生活世界中的人之所以必不可少,是因为它包含着评价者对自己生活世界的理解和期待,因此成为一种联结过去与当下的现实问题思考。在历史上,斯巴达的教育长期被当作一种“经验”来引述,即便当世界已经进入了现代启蒙时期,当个人的自由、理性意识已经开始在改变传统的政治和社会观念的时候,斯巴达的教育也仍然被许多人当作一种可以借鉴的国民教育模式。一直到20世纪,在世界遭遇过极权专制和受到它的邪恶思想控制之后,人们对斯巴达教育的国家权威主义与极权主义教育的相似才有了新的认识,也才把这种教育清楚地确定为一种可怕的“教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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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624 一、从“经验”到“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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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626 19世纪的美国革命是启蒙运动思想的伟大成就,美国建国之父之一的本杰明·拉什(Benjamin Rush,1746-1813)是一位非常关心教育的政治人物,正是他向华盛顿总统提出了建立美国联邦大学的建议,他也是斯巴达式教育的一位推崇者,并以斯巴达模式来设想美国教育的未来。他认为,“斯巴达的政策非常值得我们仿效”,具体而言,就是“让我们的学生受教育从而知道,他不属于他自己,而是公共的财产。让他学会爱自己的家庭,但在国家需要的时候必须放弃和忘记自己的家庭”。学生们必须接受严格的体育训练,像斯巴达人一样节制饮食(“‘黑汤’对年轻人的心灵有好处”),必须学会自己动手,“不贪睡,沉默寡言,时而孤身独处”。教师们在教育学生时必须十分严厉,“用这种方式,我们教育年轻人服从法律,因而成为共和国合格的好公民。……最有用的公民是那些在21岁之前从未感觉到自己意志的人。社会的秩序和幸福靠的是……公民们在学校里学会的服从和顺从”。2斯巴达人的纪律与自我牺牲精神已经成为一种神话般的、令人向往的传说,这使萨缪尔·亚当斯(Samuel Adams)设想把美国革命后的波士顿改变成一个“基督教的斯巴达”。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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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628 但是,大多数的美国开国先贤们看到,在美国与古代的斯巴达和罗马共和之间,已经存在着巨大的历史鸿沟。他们虽然欣赏古代的公民美德,但清楚地知道,他们自己生活在一个比斯巴达更文明、更现代也更尊重人的新世界,这个世界具有斯巴达人所没有的、或者说根本就为他们鄙视的关于人的价值观。诺克斯(Samuel Knox)指出,像斯巴达这样的共和国,“它们的教育规划是军事学校替军营作预备工作,让学生学会自卫或者去屠杀其他的人类。这样的教育不适合于学习文学、生活的言行,也不适合于提升人的心灵”。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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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630 人们对历史教训的领会总是受到他们自己的社会、政治和生活经验的限制,像诺克斯这样的美国先贤虽然看到了斯巴达教育模式不适合美国的新共和,但仍然不可能像我们今天这样从20至21世纪的当下性去重视斯巴达教育的国家威权主义实质,或者像当代人这样担心国家威权主义教育可能在极权政体下发生恶性变化。当代历史学家劳森(Elizabeth Rawson)就曾对希特勒青睐斯巴达一事指出:希特勒赞美希腊文化,尤其是斯巴达的“种族保守主义、适者生存和权力迷恋”,“希特勒挑选出斯巴达人杀害劣等儿童的勇敢决定,将此视为(数千)斯巴达人能够统治30多万黑劳士的原因……是很自然的事情。正是由于采取了系统性的种族保全措施,斯巴达成为希特勒心目中的第一个人民国家(volkisch state)”。5劳森接着写道:“如果我们可以相信(希特勒)在战时所写的《甏桌谈话》,他不断不切实地强调斯巴达人的以少胜多,越来越强调斯巴达人赤裸裸的武力。6000名斯巴达人作为征服者来到莱可尼亚(Laconia,斯巴达的别称),他们对34万黑劳士、小亚细亚人和西西里人进行了神奇而有效的统治,证明了自己的伟大。”6与美国开国相隔200余年,因为有了像纳粹德国这样的教训,劳森就比诺克斯更清楚地看到了斯巴达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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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632 古代斯巴达教育和它的政治制度一样稳固、务实,而且非常有效,这是它对后人极有魅力的一个原因。施特劳斯说:“斯巴达的政治生活体制,是由一位智者在立国之初一举奠定的,而结果是,斯巴达从来都不需要对这个体制加以完善,因此也从来不需要对它作出危险的变动。斯巴达一直巩固稳定,安如磐石;它在长达800多年的漫长岁月中,维系了它的政治生活,保存了它的自由,而免于腐化之虞。相比之下,罗马的政治生活体制是随着偶然事件的发生,以一种侥幸的方式建立的。结果,罗马永远危机四伏;它的自由,历时不足四百年。在斯巴达,贵族与平民之间相安无事,全体国民在困境之中患难与共;罗马每时每刻都困于飞扬跋扈的蛮横贵族与野心勃勃的市井刁民之间无休无止的倾轧内讧之中。斯巴达居安思危,严阵自卫;罗马穷兵黩武,对外征战。7无论是从防止腐化、保证贵族与平民之间的相安无事,还是从培养安分守己的“好人民”(不同于“野心勃勃的市井刁民”)来看,斯巴达的教育都曾经是成功的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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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634 蒙田是一位对教育多有思考的文艺复兴时期作家,他说:“斯巴达人的治国形式尽善尽美,他们的生活安乐纯洁。”8斯巴达人在实践中学习贤明、廉洁、坚定:“有人说,要找修辞学家、画家和音乐家,得去希腊的其他城市,如要找立法者、法官和将领,那就得去斯巴达。在雅典,人们学习如何说得好,在斯巴达,人们学习如何做得好;雅典人学习如何战胜某个诡辩的论证,不受藤蔓缠绕、似是而非的词语蒙骗,斯巴达人则学习摆脱欲望的诱惑,不怕命运和死亡的威胁;前者致力于说话,不断地操练语言,后者醉心于行动,不懈地锤炼心灵。因此,当安提帕特向波斯人索要50名儿童当人质时,他们的回答同我们可能的回答截然相反,宁愿让两倍的成人去当人质。他们这样做没什么可奇怪的,因为他们认为让孩子当人质对国家的教育是个损失。阿格西劳斯邀请色诺芬送他的孩子们来斯巴达受教育时,不是为了学习修辞学或辩证法,而是为了学习最完美的学问,即服从和指挥。”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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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636 蒙田提到了色诺芬,我们今天了解的斯巴达的教育和生活方式,应该主要归功于他在《斯巴达人的宪法》中的介绍,而另一个来源则是普鲁塔克(Plutarch)的“来库古传”。色诺芬(公元前427-前355)曾在波斯帝国小居鲁士的军队中担任过希腊雇佣军的统领,回到希腊后,他为斯巴达国王阿格西莱二世(Agesilaus)效力。公元前399年,色诺芬的老师苏格拉底在雅典被处死,雅典政府也对色诺芬宣布了放逐令,在他晚年的时候雅典撤销了对他的放逐令。色诺芬对斯巴达作了第一手的、带有好感的记录。普鲁塔克(约公元46-120)出生的时候,希腊的光荣已经成为过去,他对斯巴达的叙述很多地方都借用了色诺芬的著作。柏拉图是色诺芬的同时代人,在他的著作中也有涉及斯巴达的内容,其他述及斯巴达的古典作家还有亚里士多德和公元2世纪的帕萨尼亚斯。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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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638 普鲁塔克对斯巴达的叙述最为详细,他的叙述用“来库古传”为题目,是有道理的。来库古也许是一位传奇的人物,但被尊奉为斯巴达的立法者(law-giver),斯巴达的法律和习俗都以他为开山始祖。来库古之于斯巴达人的法,就如同摩西之于以色列人的法。以今天的眼光来看,来库古之于斯巴达,犹如希特勒之于纳粹德国,斯大林之于苏联。至少在象征的意义上,他们都是一种制度的开创者和“立法者”,凡是他们的继承者,都会延续他们开创的制度。他们的神话也因此成为那个制度的一部分,并作为它的合法性基础被保存下去。今天,人们对斯巴达的了解是零碎的,但对纳粹德国或苏联的了解却要具体和丰富得多。因此,斯巴达为后世提供的是启示和联想,而不是一个直接比较的对象。最重要的启示正如美国历史学家波默罗伊等人所说,“很可能我们看到的来库古法律只是概要或片断。……20世纪也曾出现过类似的极权主义反乌托邦或乌托邦,结果均以失败告终”。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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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640 以失败告终的古斯巴达和那些20世纪出现过的极权制度,它们在兴盛的时候,都曾经成功地营造过一些美丽的理想社会图景。现代极权的“美好”生活秩序在斯巴达就已经有了最早、最全面的体现,“在许多重要方面斯巴达人都独树一帜,没有任何一个希腊城邦像斯巴达那样树立了明确的目标,并且不惜代价去实现那些目标。虽然古希腊每个城邦对公民生活都有所干涉,但没有一个城邦像斯巴达那样完全控制男人和女人的日常生活。斯巴达人为自己的城邦深感自豪,而令其他希腊人印象深刻的是斯巴达体制所要求的忠诚和无私精神。斯巴达人否定个人主义,由此树立了令其他希腊人嫉妒的归属感”。12为实现这样一种全面控制的生活和毫无保留的认同感,在所有的制度力量中,最根本、最重要的便是斯巴达的教育。今天要充分了解斯巴达教育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是因为,“很难设想斯巴达社会,或由此而来的斯巴达教育在这个城邦的整个历史中是静止不变的。事实上,研究斯巴达教育的困难之一是,那些被当作是它早期的主要特征,也许是后来才增加出来或被歪曲了的”。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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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642 从古代到现代,在出现现代专制极权之前,谁也不可能充分估计一个威权或极权的“理想国”会给人类带来多么可怕的灾难,不是因为缺乏智慧,而是因为缺乏经验,没有经验便不可能有充分的智慧。在人类获得20世纪极权专制经验之前,谁也不可能充分想象斯巴达式的国家威权教育可能造成怎样的心灵伤害,也难以想象它能如何有效地帮助邪恶统治。人们一直把斯巴达教育当作一种与雅典教育不同的、能更有效提升国力的教育模式。直到20世纪,斯巴达教育与民主理想的对立冲突才充分显现出来。在20世纪之前,世界文学中只有乌托邦文学而没有反乌托邦文学,这也是因为人类当时尚不具备帮助洞察乌托邦危险的经验。没有反乌托邦文学,那不仅仅是因为作家缺乏想象,而且是因为根本无从想象。归根到底,是人类在20世纪所经历的极权专制的惨痛经验造就了反乌托邦的文学想象,也造就了这种文学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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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644 直到现代的极权国家出现为止,人类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教育像古斯巴达那样是由国家精心设计、全面控制、彻底贯彻的,而引起古代思想家注意并赞叹的,恰恰是斯巴达教育的这些特征。亚里士多德在《伦理学》中写道:“斯巴达也许是唯一的城邦,或少数城邦中的一个,把立法当作教导和训练。在大多数城邦中,这些事情是被忽视的,一个人想怎么过活就怎么过活,视立法为儿戏。”14在《政治学》中他写道:“我们应当赞扬斯巴达人在这方面的成就,因为他们以最大的重视来对待儿童的训练,并在一种公共的制度中进行这种训练。”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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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646 由国家来对国民从小就进行精心设计、全面控制和彻底贯彻的教育训练,并使之成为国家制度的一个部分,这在斯巴达是出于战争和城邦生存的需要,但在现代极权国家,则始于一种以权力本身为目的的统治欲。在希腊世界里,战争能力决定着城邦的生存和成败,形成斯巴达教育制度的根本原因便是军事技术的变化。16在这之前的荷马时代,战争的双方谁拥有像阿基里斯(Achilles)这样的主帅,谁就掌握了胜利的先机。但是,随着战争技艺的变化,战争的胜负不再是在个人的英雄们之间,而是在重装步兵的阵势战中决出。因此,重要的便不再是骁勇过人的猛士,而是由普通人组成的集体队伍。在这样的集体队伍中,作战的普通公民不是个人,而是集体的一员。他表现出来的不是超人的勇猛,而是普通人通过训练所获得的那种作为“公共美德”的勇气、坚韧、合作精神,作战到底,甚至直至死亡。希腊诗人提尔泰奥斯(Tyrtaeus,约公元前7世纪)写道:“如果一个人不能勇猛作战、战斗到底,无论他再怎么善于奔跑或摔跤,都不值得我们去记住他。……勇猛作战、战斗到底,那才是一个人可以从同伴那里获得的最高奖赏,那才是被所有人承认的好,是对城邦和全体人民的贡献。”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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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648 为城邦的整体,而不是个人的光荣而战斗,去生或死,这便是斯巴达教育所要确立的根本原则。一个斯巴达人是完全属于国家的“个人”,他不是自然而然就是这样的,而是长期教育和训练的结果。普鲁塔克对此写道:“没有人被允许随他自己的意来生活,而是必须生活在城邦之中,就像生活在兵营中一样,他们总是必须遵守饮食起居制度,从事公共服务,把自己看成完全属于国家,而不是他们自己。”斯巴达的国家制度要达到的就是这样的教育目标:“简而言之,来库古训练他的城邦公民同伴,使他们既无欲望,也无能力为他们自己而生活,而是必须像蜜蜂那样,必须永远是整个群体的有机部分,围绕着领袖,团结在一起,忘我、热情、高尚地一心一意属于他们的国家。”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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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650 斯巴达人那种非常美好、宏大的忘我与团结精神,成为20世纪“一个领袖、一个政党、一个国家”最古典的表述。它先是锻造了一个高度集中的、有铁的纪律的坚强政党,在取得政权后,又由这个政党把整个国家和所有的国民按照这个模式变成一个极权的整体。但是,那些宏大且曾经极为成功的理想并不总是带来美好的现实后果。这些前所未有、开天辟地的社会再造蓝图,它们所造就的社会成果可能看起来非常辉煌、成功,甚至也能给生活在这个社会里的人带来极大的满足、幸福、骄傲和成就感。这样的国家也可能非常强大,令它的敌人闻风丧胆,斯巴达、希特勒的纳粹德国、斯大林的苏联都曾是这样的国家。但却都没有办法长期维持,更不用说永世长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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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652 斯巴达曾经是希腊世界的“导师”(paidagogos),斯巴达的国王对此非常骄傲,他说:“斯巴达人不仅向其他希腊人灌输了心甘情愿的服从概念,而且还使他们树立起了追随和臣服斯巴达的愿望。人们不是向斯巴达要求船只、或者金钱、或者士兵,而是请求给他们派一名斯巴达统帅。一旦如愿以偿,就对他异常尊敬、敬仰,像西西里人对待古利波斯,像卡尔基狄亚人对待布拉西达斯,像所有居住在小亚细亚的希腊人对待莱山德、卡利克拉提达斯和阿格西劳斯那样。不管他们去到哪里,人们都称他们为人民和行政长官的协调人与执法者,而他们所来自的斯巴达城邦则被视为传授井然有序的平民生活与稳定内政的导师。”19斯巴达向希腊其他一些城邦派出导师,就像当年希特勒和斯大林向一些想学习德国或苏联的国家派出“顾问”一样。今天,我们并不把斯巴达制度看成是一种值得传承的经验,就像世界上几乎再也没有国家会把纳粹德国或斯大林的苏联公然当作值得效仿的楷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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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654 二、残酷的统治和保守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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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656 那个令许多古代哲人和历史学家称赏不已的斯巴达制度,今天为什么不值得我们羡慕和向往呢?这不是一个玄奥的哲学问题,而是一个与今天现实生活体验有关的价值判断问题。我们厌弃和拒绝曾经非常成功的古代斯巴达制度与现代纳粹或斯大林制度,是因为我们所持的正义、幸福和尊严价值正是它们所排斥和压制的。斯巴达是一个通过教育消灭个人意识的国家,而个人的自由、平等、尊严、理性则是现代人类所珍视的价值,也是民主政体所不可缺少的。在斯巴达制度中,这些价值都被当作“私心杂念”而严加清除。普鲁塔克记述了这样一个斯巴达人的故事,在一场选拔300名最优秀斯巴达人的竞赛中,这个斯巴达人失败了,离开的时候,他“脸上喜气洋洋,像是在为城邦感到高兴,因为城邦中有300名比他还要优秀的斯巴达人”。斯巴达的惯例是,国王出征时会带一支近卫部队,他们都是体育竞赛中的优胜者。还有一次,一位斯巴达健儿去参加奥林匹克竞赛,有人许诺他一大笔钱财,要求他输掉比赛,但他不为所动,经过艰苦的比赛,赢得了胜利。别人问他:“啊,斯巴达人,赢得比赛对你有什么好处?”他微笑着回答:“在我们与敌人战斗的时候,我将会有机会站在国王的前方。”20这种看上去非常令人敬佩的“忘我”精神后面,其实隐藏着一种比任何人都强烈的“我”的意识,那就是自己人的“我们”。这个“我们”是在与敌对的“他们”的区分中确定的。越是在“我们”中忘我,也就越是把“非我类”当成天然的不共戴天的仇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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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658 斯巴达的生活方式是建立在奴隶制度上的,“斯巴达人”的自然仇敌便是作为“非我类”的奴隶“黑劳士”(helots)。斯巴达人英勇无畏的另一面便是对“黑劳士”的野蛮和残忍。斯巴达城邦中的斯巴达公民只是少数,人数只有8000到1万。21被斯巴达人奴役的黑劳士人数与斯巴达人的比例至少是七比一。对于那些少数的斯巴达公民来说,黑劳士是他们永难消除的生存威胁。黑劳士必须供养那些自己不劳动生产的斯巴达人,世世代代为斯巴达统治者耕作,并且要顺从地处于奴隶的地位;一旦黑劳士变得不安分而有反抗行动,整个斯巴达制度也就会光荣不再,顷刻崩溃。亚里士多德说,这些黑劳士“就像一直在等待灾难降临到斯巴达人头上的敌人”。22对于这些黑劳士来说,斯巴达人的习俗,尤其是他们的教育是极其可怕的,“别的希腊人通常只在夏季打仗,而斯巴达人和黑劳士时时处在对峙状态,因此一年四季都保持战备。被称作为ephors(意为‘监督官’)的行政长官每天前来巡视男孩们,每隔十天则脱光衣服检查”。23每有新的监督官上任,必然郑重其事地重申与黑劳士的敌我矛盾不可调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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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660 强化的敌我观念使得斯巴达人从儿童时代开始,就可以任意处置黑劳士的命运。普鲁塔克记述到,斯巴达人有一种叫密探(krupteia)的做法和教育方法。最优秀的斯巴达青年被挑选出来,送到城邦周围的乡村地区。他们只携带短小的匕首和必需的干粮,分散潜伏在山区荒野,白天没有动静,夜晚便出来活动,见到夜不归宿的黑劳士便格杀勿论。这令人想起那些时刻监视犹太人活动的希特勒青年、斯大林时代监视和告发富农的巴甫列克式先进少先队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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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662 有时候,这些斯巴达青年在白天也会突然闯到黑劳士干活的地方,处死最强壮、优秀的黑劳士。希腊历史学家修昔底德还记述了一种更可怕的对付黑劳士的办法:“斯巴达人宣布,所有在战争时期为斯巴达人服务得最好的黑劳士会被区别对待,似乎是要给予他们自由的意思。事实上,斯巴达人只是在测试黑劳士,因为那些自以为可以得到自由的黑劳士正是最有可能攻击斯巴达人的。大约有2000名黑劳士被这样挑选出来,斯巴达人给他们戴上桂冠,让他们围着神庙转圈,就像已经让他们获得了自由一样,但是不久后就将他们处死,谁也不知道这些黑劳士是怎么死的。”24这可能是历史上最早的“引蛇出洞”和“阳谋”的记录。那些黑劳士是被秘密杀害的,他们的死对斯巴达的主子和奴隶都是一种教育,一种用残杀来进行的、令人印象深刻、能记忆一辈子的恐怖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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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664 斯巴达也许是人类历史上出现过的最保守的国家,斯巴达教育的一个主要目的就是要确保这个国家不断有可靠的下一代,把这样的制度千秋万代地继承下去。这是他们认为最好的制度,因为它确保了斯巴达人在这个国家里的权力和由此带来的一切荣耀和好处。在公元前550年之前,斯巴达曾经有过发展。这之后,斯巴达人统治下的麦西尼亚人(Messenia)发动了起义,结果被斯巴达人残酷镇压,幸存的起义者被流放到西西里岛,剩下的麦西尼亚人则继续沦为黑劳士从事苦役。这次起义(史称“第二次麦西尼亚战争”)揭示黑劳士制度已经岌岌可危,而一个制度越是充满危机,就越是害怕变革,越发趋于保守。历史学家通过古文献发现,斯巴达人在发生起义后采用的统治手段非常残酷:“斯巴达城在实施这些手段的过程中逐渐发生变化,最终形成了独特的军事化社会。简而言之,斯巴达人意识到如果能够调动所有潜在的重装备步兵,将他们的作战技术训练到最高水平,斯巴达就将在军事方面拥有绝对优势,打败黑劳士及其他敌人将不在话下。斯巴达人对其政治制度加以改革,目标有两个:一是构成斯巴达城邦的五大村镇的男性自由公民可以免除其他义务,但必须悉数从军;二是组织自由民接受特别的集中军事训练,全力培养斯巴达式士兵。公元前4世纪,即希腊化时期以前,斯巴达人是唯一的真正的职业士兵。实际上,他们和黑劳士一直处于对峙状态,并且也随时准备着投入其他的战斗。”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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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666 敌我对峙的恐惧使得斯巴达的所谓“改革”形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僵化制度。“改革”并不是改革的全部意义,改革需要明确改革后将出现一个什么样的社会,这个社会可能变得更开放、进取,也可能变得更封闭、保守。不幸的是,公元前6世纪60年代后斯巴达发生的是第二种改革。历史学家迈洛(Henri Irénée Marrou)说:“就在斯巴达的发展让它处于(希腊世界)进步之首的时候,它就此自动选择了永远的僵化。”26在这之后,古希腊其他城邦所发展出来的那种希腊式教育便不再与斯巴达有什么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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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668 斯巴达教育是斯巴达政体的一部分。历史学家劳森(E. Rawson)说,在希腊世界里,“斯巴达的制度太异常(anomalous),以至于不能成为一个被别国学习的模式”。相反,雅典则成为一种可以学习的楷模,“‘雅典制度’有一个政治的方面,那就是,它的民主是一种辩论型的政府,把所有重要的事情都放到公民大会上来解决”,而在这样的制度中,智者(sophists)所提供的教育起到了作用,“这些人的主要工作是教育。他们所教的课程可以互不相同,但都与智力有关,用来培养言语和思考的能力。也许有些奇怪,他们虽然对政治教育有兴趣,但从来没有想到过要由国家来组织教育。一种可能的原因也许是,他们习惯于从一个国家漂泊到另一个国家。但很少有到斯巴达去的”。斯巴达不需要他们,“他们似乎对斯巴达也没有兴趣”。27柏拉图在《大希比阿篇》(Hippias Major,又译《美论》)中记载,在与苏格拉底谈话时希比阿同意苏格拉底的看法,以传授知识为生的人与其到斯巴达去,还不如到西西里岛(Sicily)或伊涅库斯(Inycus)去,因为“斯巴达人没有改变法律的习惯,也不会给孩子与斯巴达习惯不同的教育”。28在最小的事情上也能看出斯巴达人的保守,例如,斯巴达使用的里拉琴(lyre)是七弦的,而且有严格规定,禁止改变弦的数目,提摩赛俄斯(Timotheos)有一次携带一只十一弦的里拉琴去斯巴达,结果琴被迫当众毁弃,福里尼斯(Phrynis)有一次带去了一只九弦的里拉琴,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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