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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14 小王子的星辰与玫瑰(圣埃克苏佩里传) [:1705559119]
1705560315 小王子的星辰与玫瑰(圣埃克苏佩里传) 第九章 前往飞石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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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17 1929—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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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19 如果我们不寄希望于命运赋予一个人不可思议的、独一无二的机遇,那么热爱你的工作(不幸的是,这是少数人的特权)就是世界上最真实、最接近幸福的事。这是很多人都不知道的事实。这片无边无际的领域,即日常工作,比南极还鲜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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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21 ——普里莫·莱维,《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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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23 1929年9月初,圣埃克苏佩里运送西班牙邮件到图卢兹,在这里,他得知自己要被调往南美并在那里工作将近两年。他没有获得任何其他信息,只有六天时间做准备。这段时间,他到处跑,到阿盖和圣莫里斯与人告别,到里昂给人跑腿,最后来到巴黎。巴黎给他的感觉和三年前他要前往图卢兹时差不多。他真正关心的朋友寥寥无几——包括露西-玛丽·德库尔、亨利·德·塞戈涅、伊冯娜·德·莱斯特朗热——他们都在外地。由于他向来消息不灵,这件事只能怪他自己;他痛苦地抱怨:“这次聚会没人来参加,怪我准备得太无声无息了。”他意识到他与朋友们的关系一团乱麻,后来他离法国越来越远,才开始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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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25 9月中旬,伊冯娜·德·莱斯特朗热在波尔多的码头为他送行。他很高兴听到伊冯娜说文学界正在谈论《南方邮航》;他可能告诉了伊冯娜,伽利玛来信鼓励他,并且请他尽快再写一本书。伊冯娜或者另一位朋友在他起航前转交给他一封德库尔的信。他的船慢悠悠地航行了十八天,从波尔多到达布宜诺斯艾利斯;圣埃克苏佩里分别在毕尔巴鄂给母亲、在里斯本给勒妮、在达喀尔给德库尔寄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说,他在船上和一群姑娘玩乐,而她们的水桶腰母亲们则在一旁严密监视。她们盛装打扮、玩猜谜游戏、观看鲨鱼和其他鱼群。在这种氛围中,圣埃克苏佩里时而觉得自己回到了十五岁,时而觉得自己很苍老。德库尔的来信并没有减轻他的绝望:她说她订婚了。午夜,在达喀尔港,圣埃克苏佩里独自坐在船上的酒吧里,心情复杂地得知了这条喜讯。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德库尔的新郎候选人,也不嫉妒她结婚;尤其在见过她的未婚夫之后,那是一位在战争中失明但很有魅力的年轻律师,他认可那位年轻人。但他的确抱怨德库尔订婚的时间不合适。他的整个世界都在发生变化,他又要去面对未知;德库尔选择这个时候订婚无疑是撤走了一只锚,而他的锚本来就不多。他又对德库尔重复他的话,说已婚的朋友会离他远去——这可能是因为他不太容易在凌晨3点叫醒他们来讨论文学——并预言德库尔也会如此。几个月后,他又不好意思地为这封无礼的信辩解,但没有道歉。他只是说,他忍不住难过,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说他只是不知道如何写一封祝贺信。这算是一种扭捏的认错行为。为了表示和解,他问德库尔是否可以让伽利玛把《南方邮航》的作者校稿寄到她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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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27 圣埃克苏佩里可能对巴黎的告别仪式失望,但他没有理由再对迎接仪式失望了。10月12日,梅尔莫兹、吉约梅和雷纳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码头等待他,他们像欢迎回头的浪子一样欢迎他。雷纳跑过来兴高采烈地说,他给圣埃克苏佩里找到了一套豪华公寓。“你会比在朱比角的木屋里住得舒服多了!”他保证道。圣埃克苏佩里坚定而庄重地握住了他的手,几乎要把骨头握碎。最初几周,他住在梅奥大道上的“宏伟”酒店里,离空中邮政公司的办事处不远。月底,他搬到了佛罗里达街,城里最热闹的购物街;不过,好心的雷纳误会了圣埃克苏佩里,他更喜欢朱比角的营地。他的公寓所在的十五层高楼是首都的一道混凝土景观,他住在八楼;他说自己能感受到被葬在金字塔里的轻松愉快。他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时间比在朱比角稍长一些,但他竭尽全力抵制这座城市。这一次,他真的觉得自己被放逐到沙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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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29 经历了三次大规模的移民潮之后,1929年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成了一座拥有二百多万人口的繁华大都市。它的人口几乎和巴黎一样多,只不过巴黎有两千年的历史,其中大部分时间是一座步行城市;而布宜诺斯艾利斯只有不到四百年的历史,城市的大部分是最近四十年设计的,是以有轨电车为中心的。六十年前,阿根廷首都的人口是巴黎的十分之一;与巴黎相比——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市民对这一对比非常大方——布宜诺斯艾利斯是在一天之内建成的,并没有受益于奥斯曼男爵的城市规划。对圣埃克苏佩里来说,这座城市就像“巨大的生面团”。它与芝加哥或墨尔本更相似:崭新;为了获取最高利润而匆匆建成;除了历史,什么都不缺;熔各式建筑于一炉,更成功地熔各路人于一炉;它是名副其实的“世界上最大的蘑菇”。每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阿根廷人都自认为是精神上和文化上的法国人,但布宜诺斯艾利斯对法国的热爱并不能让这座城市成为巴黎。1890年建的房子就算老房子了;这座城市里混杂着钢筋混凝土楼房、纽约的摩天大楼、法国的酒店和殖民地的小屋。圣埃克苏佩里和其他早期游客一样,注意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建筑师们很擅长阻挡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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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31 圣埃克苏佩里大部分时间住在市中心,在市中心活动。街道狭窄、坑坑洼洼,车辆熙熙攘攘,很多人开车并不是为了出行方便,而是为了炫耀。佛罗里达街大致相当于伦敦的邦德街,但宽度跟华尔街差不多;它可能是布宜诺斯艾利斯最引以为傲的地方之一——这里有哈罗兹百货商店和全市最高档的俱乐部——但对热爱广阔天空的人来说,吸引力不太大。圣埃克苏佩里最关注也最感不安的是,阿根廷的首都中完全没有自然的踪迹。布宜诺斯艾利斯几乎没有公园;它建在河口之上,但这里的人们一年都看不到水。难怪圣埃克苏佩里觉得自己是一座混凝土王国里的囚徒。勒·柯布西耶当年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时,对这里的“混乱”非常失望,他提议在城市外边建一圈外围,种植一条绿化带,在绿化带之外可以继续拓展。[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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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33 作为一个旧世界的人,圣埃克苏佩里对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暴发户,跟对这座城市本身一样兴味阑珊。平心而论,他原来生活在一个封闭的社会,即使对最可信任的访客它的大门也开得很缓慢。好在他经常不在家,这算是一点安慰;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他在阿根廷那十五个月飞行时间比他一生中任何其他时段都要多。到达布宜诺斯艾利斯两天后,阿根廷公司当时的运营经理保罗·瓦谢带他向南飞行四百英里到达巴伊亚布兰卡,这是筹备中的巴塔哥尼亚航线上的第一站。两人继续往前飞越六百多英里的荒凉海岸,来到里瓦达维亚。这是一座边境小镇,在圣埃克苏佩里看来,就像卓别林《淘金热》中的地方。他后来写道,低洼的居住区周围的地表像一口凹陷的旧锅;小镇本身也没有更美的风景。里瓦达维亚建成是因为1907年这里发现了石油;黑乎乎的起重机架在一座完全由瓦楞铁构成的小镇之上。10月17日,两人带着里瓦达维亚的第二份邮件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他们仅用十二个小时就把邮件送到了首都,而此前用轮船运输要花四五天。自2月开始,瓦谢一直忙于筹备这条航线,如今已经大体准备好,可以提供常规服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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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35 如果圣埃克苏佩里一直不知道他要在南美洲做什么工作,那么10月25日事情终于有了一点眉目,他将代替瓦谢成为公司的运营经理。(瓦谢不得不放弃他花了数月筹备的航线,但他显然并不怀恨在心,而是前往委内瑞拉开展业务。)在新职位上,圣埃克苏佩里除了要负责开通巴塔哥尼亚航线外,还要管理整个阿根廷分公司,包括聘用人员、管理设备、监督机场运营。他的年薪是二十二万五千法郎,很可观。他暗暗自豪,但用忧郁来掩饰内心的得意,说他向往非洲海岸更加的简单生活。他写信给母亲说,希望母亲能从他的成功之中感受到“报复的满足”,因为母亲曾为他的教育忍受家人的责备。他给另一位家庭成员写信说,母亲显然“取得了不小的成功”。他立即开始寄钱回家,这是旧主题的一个新转折。1929年10月29日,空中邮政公司的员工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举行了一场换岗宴会;在那天晚上的一张照片中,圣埃克苏佩里手里拿着一支烟,表情严肃且镇定,他说得没错,他看起来突然老了。也许第二天早上,他又出发去里瓦达维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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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37 1927年,旅居巴西的法国富豪马塞尔·布尤-拉丰买下拉泰科埃尔公司,自那以后,大家一直努力开辟南美洲的邮政航线。阿根廷和乌拉圭每年与欧洲有大量邮件往来;其中单单较大的阿根廷就收到三百五十万封从欧洲大陆寄来的邮件。1927年2月,拉丰与阿根廷、乌拉圭和智利政府达成了协议,这让美国和德国非常失望。梅尔莫兹、瓦谢和他们的同事在开辟新航线方面取得了进展:1929年1月1日,在巴拉圭举行了开通仪式;4月,开通里约热内卢往返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夜航;7月,开通到智利、圣地亚哥的服务。凭借从法国引进的物资和主要由南美人组成的团队,拉丰独自建立起一张庞大的航空网络。到完工的时候,已经有将近二十座机场投入使用,其中许多是自原始森林开辟建成的。这一项目耗资巨大,但也是一座潜力无穷的金矿,在1930年末秘鲁并入帝国,连通了从欧洲到太平洋的最短路线后,尤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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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39 这家名叫阿根廷航空的南美企业是空中邮政的姐妹公司。其最著名的代表是梅尔莫兹:在两年时间内,他真正打开了南美的天空,他飞到过巴西、巴塔哥尼亚、智利、巴拉圭、玻利维亚和秘鲁。尽管他在安第斯山脉遭遇了惨痛的坠机事故,在巴拉圭查科地区的森林中遇到了同样惊险的经历——他像詹姆斯·费尼莫尔·库柏笔下的拓荒者一样生活了一周——但他圆满完成了所有任务。他是一位广受欢迎的征服者,他的故事口口相传。在一个善于寻找商机的国家,他的肖像很快就印在了烟盒、烟灰缸、火柴盒、香水瓶上。当然,梅尔莫兹的知名度为圣埃克苏佩里和其他同事铺平了道路;在大多数大陆岗哨,他们受到热烈欢迎,只是在那些亲德的地区除外。圣埃克苏佩里到达四个月后,梅尔莫兹回到法国;他就这样把通向他的王国的钥匙交给了朋友们:埃蒂安开启巴西,雷纳开启乌拉圭,吉约梅开启途经安第斯山脉的圣地亚哥—布宜诺斯艾利斯航线,圣埃克苏佩里开启巴塔哥尼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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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41 10月底,当圣埃克苏佩里驾驶拉泰科埃尔25回到里瓦达维亚时,他身边还带着一位名叫鲁菲诺·卢罗·坎巴塞雷斯的阿根廷飞行员。坎巴塞雷斯在石油小镇下了飞机,然后开车继续南行去勘察机场,以便邮政航线可以继续通往火地岛。途中,两人经停西圣安东尼奥港,它位于布兰卡港和里瓦达维亚港之间,那时还没有拉泰科埃尔飞机在此着陆过。海岸地区的飞机跑道太短,圣埃克苏佩里不得不在距离市区几英里的一片干涸的潟湖上降落。31日,他独自回到帕切科,该机场距离布宜诺斯艾利斯三十英里,现在由拉泰科埃尔公司租赁,圣埃克苏佩里就是要到这里任职。第二天,梅尔莫兹驾驶一架新到的拉泰科埃尔28,正式开通了到里瓦达维亚的航空邮政服务。次年,圣埃克苏佩里将负责开辟至里奥加耶戈斯的航线,里奥加耶戈斯位于麦哲伦海峡以北五十英里。这条坎巴塞雷斯打算开通的航线全长一千五百英里。他用了年中的几个月,也就是阿根廷的夏天,来熟悉自己的新领地。他整改了位于布兰卡、西圣安东尼奥和特雷利乌的简陋的现有机场,并在里瓦达维亚以南建起新机场。他向西飞到圣地亚哥,向北飞到亚松森,考察巴拉圭的新航线。他不用再与荒原和沙暴作战,现在换成了与风和黑夜斗争,因为机场晴天尘土飞扬,而大部分时间都因降雨量过大而到处是泥坑,就像布兰卡到处是蛇和蝎子一样。机场上的照明设备只有防风灯和由汽油信号弹排成的亮度微弱的三角形,而导航则靠无线电操作员一手拿着手绢充当夜间风向标,一手挥舞着电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这些难题不是人为造成的,圣埃克苏佩里乐于应对。这些困难没有一个像巴塔哥尼亚的风那样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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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45 1930年代初,巴塔哥尼亚的汽车限速为每小时二十英里,该地区为数不多的几条路坑坑洼洼,这进一步限制了速度。如果开得快,就可能撞上被安第斯山脉狂风刮起的石头,那可是致命的危险。从西圣安东尼奥刮起来的风在南下时增强,到了里瓦达维亚也没有停下——那里是世界上风力最强的地区之一——速度可达每小时一百二十五英里。大风吹倒了庄稼,吹散了畜群,吹飞了屋顶,吹翻了汽车。圣埃克苏佩里对一项据称是他在里瓦达维亚签署的指令感到好笑,指令禁止飞行员在风速超过每小时九十英里时在里瓦达维亚降落。考虑到拉泰科埃尔25和26的平均速度几乎是一样的,顺风飞行就像给在街区行驶的汽车安装了加速发动机,会更加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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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47 南美的能见度极好:当一名飞行员能看清前方一百二十五英里处,但逆强风而行时,他很容易觉得自己永远也到不了目的地。1930年代在巴塔哥尼亚,强风经常占上风;一架拉泰科埃尔25不得不返航。多拉回忆说,有一次风太大了,圣埃克苏佩里都走不到六百英尺以外的海岸。还有一次,他飞了一小时,仍然可以看到里奥加耶戈斯的机场。蓬塔阿雷纳斯坐落在麦哲伦海峡沿岸,拥有二万五千人,距离里奥加耶戈斯一百五十英里;这段距离圣埃克苏佩里飞行了五个小时,最终在距离目的地三分之一处将要耗尽燃料。返程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在这种天气,要爬升九百英尺可能要花一个多小时,着陆也是艰险重重。阿根廷政府安排士兵来协助飞行员;飞行员在条件最有利的情况下降落在里瓦达维亚机场时,会有十二到十四名士兵来帮忙。士兵分成两队,形成一条一百五十英尺长、九十英尺宽的通道,飞行员几乎开足马力飞到他们中间。飞行员抬高机尾,加大油门,使飞机的速度与风速相等。几名地勤人员随后把一辆车推到静止的飞机的尾橇下面;飞机因此保持水平,在风中呈流线型。与此同时,士兵们拿着长竹竿跑上前来,勾住机翼下方的金属孔。这样,飞机就能在大风中仍待在地上了。随后,飞行员接到信号,在利立浦特小人一样的地勤人员引导下全速开进机库,只有等部分机身进入机库才能关闭发动机。这是一项危险且耗时的工作;圣埃克苏佩里后来向朋友们炫耀说,这结合了鱼叉钓鱼和绳索垂降技术。还有一次,士兵们刚勾住飞机,山上就刮下一阵狂风,一队士兵被吹离地面大约六英尺,在空中飘飞挣扎,飞机的另一侧机翼着地,砸死了下风口的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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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49 圣埃克苏佩里在大自然中的遭遇,最出名的一次发生在新年前后。当时他经常驾驶拉泰科埃尔25飞巴塔哥尼亚航线。在他的记忆中,这次冒险是最惊险的一次。尽管多年来他常在餐桌上讲起这个故事,但直到1938年,他才在美国出版商的催促下把它写进了作品。[27]他一直向南飞往里瓦达维亚;他在南美工作的时间不短了,应该能够注意到天空变为灰蓝色——在飞过特雷利乌附近的沼泽之后——那意味着他要准备好应对危险了。这场搏斗通常持续一个小时左右;飞行员说,搏斗很艰难,但并不是致命的。然而,这一天,特雷利乌以南的天空一片蔚蓝,令人不安。这预示着前方有一位看不见的敌人;他宁愿遇到一场黑压压的、猛烈的风暴,那样的话,他知道该怎么绕行。另外,在他右边与安第斯山脉同高的位置,“悬浮着灰色的流光”。圣埃克苏佩里突然一阵战栗;几分钟后,他周围的天空风暴大作。飞机在半空中骤然停下,随即开始翻滚旋转,一头扎向地面。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个人端着一摞盘子,在打蜡的地板上滑倒,盘子全摔碎了。”他想到一个逃脱的办法:他必须到达平坦的海面,在那里风不像在山谷中一样强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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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51 突然,飞机在空中被抛出一千五百英尺,当时它距地面只有二百英尺。圣埃克苏佩里的确是被风送到海面上空了,但他已完全控制不住飞机:“怪物一声咳嗽,我被喷到了海面上空,我从山谷中被吐出来,就像炮弹被榴弹炮射出。”在离海岸还有五英里时,他又动弹不得了;他觉得自己在与整个天空搏斗。他担心机翼强度不够,担心手腕冻僵四十分钟后不听使唤,也担心气泵点不着火;受湍流影响,发动机已经发出了突突的响声。不一会儿,他又发现蓄电池被风吹得从机顶爆出来,机翼开始解体(只有飞机的前部用金属加固,其他部分的材质仍然是织物),机身上的一部分钢缆绷断了,只剩几股。(后来,他说过,当时飞机上载着一名阿根廷记者,记者吓得要跳机。)他拼命要爬升到一个安全高度,但是每次都被一阵新的强风拦住了。他任大风把自己往南吹,一个小时后终于飞过了五英里,到达了岸边。靠着海岸的保护,他能够继续飞往里瓦达维亚。他已经经历了最猛烈的风暴,终于能保持在九百英尺左右的高度抵达里瓦达维亚的机场。一组士兵奉命来迎接他,并把拉泰科埃尔飞机送进机库,这花了近一个小时。圣埃克苏佩里肩膀疼、双手抽筋、筋疲力尽;他觉得自己崩溃了;在开放的驾驶舱里被大风猛吹,他的样子一定惨兮兮吧。经历完这一切,他说没有什么刺激的事好说。他太忙了,顾不上整理情绪。“我爬出驾驶舱,”他在信中说,“没有什么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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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53 谈起阿根廷南部的异国情调,他就健谈得多。相对布宜诺斯艾利斯来说,巴塔哥尼亚带给人安慰,圣埃克苏佩里立刻倾心于它,觉得它的荒野魅力十足,对它赞不绝口。如果说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文化犹如婴童,那巴塔哥尼亚的文明才诞生几周。在冰川和火山之间荒无人烟的城镇,他能够重新思考把人们团结在一起的东西,思考文明的“脆弱外衣”。这里土地的面积令他生畏——巴塔哥尼亚全部五个地区的总面积是法国的1.5倍——未开垦的辽阔土地一定令人大饱眼福,特别是对一名熟悉图卢兹和达喀尔之间每一块岩石、每一座沙丘的飞行员来说。他绝不是欣赏这片灰蒙蒙、景象壮美之地的第一人,这片荒凉的平原遍布岩石、人烟稀少、四散着绵羊,这里阴沉、长年狂风肆虐,却富有令人难以置信的魅力。早在一个世纪前,查尔斯·达尔文就贴切地描述了该地之谜:“当我们走过这些景象,附近没有明亮的物体,一种模糊但强烈的愉悦感油然而生。”热闹的里瓦达维亚并没有使圣埃克苏佩里激动;在他看来,这个有三百五十多口油井的阿根廷石油工业中心不是一座适合居住的城镇。这里没有树木、女人和房屋,是一个“用十年生命来换取黄金的地方……是一个被风吹散、被大地抛弃的定居点”。不过,十二英里外的海滩上满是海豹(他在1929年秋天飞往布宜诺斯艾利斯时,带去了一只),再往前的地方到处是企鹅。在更远的南边,大风中蜷缩着几座市镇;他认为,在那里人类神奇的天性非常显而易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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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55 如果说沉默有很多种,那么巴塔哥尼亚这些市镇——地球上最南端的定居点——其沉默就是世上最深的一种。这个地区的居民多年没有见到家人了;在拉泰科埃尔飞机到来之前,他们只能通过每十天一趟的、不可靠的轮船还有莫尔斯电码与首都保持联系。他们觉得飞行员像上天的使者。圣埃克苏佩里回忆道,飞机在南美洲着陆五分钟后,人们就伸出手热烈欢迎;在巴塔哥尼亚,全市的人都敞开了大门。“想象一下,”他写道,“当你走出第戎火车站时,一个陌生人和你打招呼说:‘我代表第戎市欢迎你。没有友谊,人就活不下去;没有帮助,人就一事无成。你有权利做这两件事。不用感谢我。’”还有一次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以北五百英里的地方,而不是在巴塔哥尼亚,让圣埃克苏佩里吃惊的是,来欢迎飞行员的竟然是法国人。但是,他们不是第戎的法国人;这对夫妇已经在新地方入乡随俗了。富克斯先生和夫人从一辆老福特车上下来,对这个他们从未见过的人说:“我们来接你吃饭。”当时圣埃克苏佩里正在草地上摆弄他那架不听话的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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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57 德塞阿多港是一个坐落在河口的海滨小镇,有二百座低矮的房屋,圣埃克苏佩里在这里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还受到了市长的接待。他被深深吸引了。第二年,他在一篇本应收入,但实际未收入《风沙星辰》的文章中写道:“我从未遇到过比阿根廷南部的人更高贵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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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59 他们来这片荒芜的土地上建造城市,他们建成了。城市在他们手中获得了生命,需要塑造和保护,需要像孩子一样受到珍视。这些人没有梦想着从土地中索取到财富后,再回到他们的天堂。他们是来这里定居的,来这片土地上繁衍后代的。很难再找到一个地方,人们的社会意识、合作意识如此强,生活如此从容宁静。这是办大事者的那种从容宁静。在这里,我又一次产生了与在里瓦达维亚相反的感觉,仿佛是与另一个时代重逢,那时人在大地上安家,选择自己的营地,为新城镇的防御工事安放下第一块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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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61 这些城镇如此之新,他们为尚未降生的孩子建造了学校。他们的墓地是空的,他们刚刚处理了第一件通奸案。在德塞阿多港,圣埃克苏佩里参观了小镇为麻风病人设计的隔离区;因为本地没有麻风病人,他们大老远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去找来一位。这位麻风病人给圣埃克苏佩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圣埃克苏佩里隔着带刺的铁丝网看麻风病人拄着拐杖、脚步沉重地走出房间,在院子中散步。病人没有注意到来访者,匆匆看了一眼大海,又消失在他那座喜庆的红瓦房子里了。圣埃克苏佩里觉得在长期与世隔绝后,病人把注意力转向了自然,转向了大海的声音,而不是城市的声音。他失去了手指,失去了很多东西,但他又什么都没有失去:“野心、嫉妒、荣誉——社会赋予一个人的所有情感——这些都不能对他产生影响了。他获得了一种无关人类的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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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63 夜航——他今年夜航的次数会比以往更多——使圣埃克苏佩里在创作下一部小说时,描绘能力提高了,这部小说是1930年在南美创作的。余生,他都会在晚餐时讲述巴塔哥尼亚的怪异之处:蓬塔阿雷纳斯小镇“建于在永远的熔岩和南部的冰雪之间偶然发现的一点泥土上”;印第安人只穿羊驼皮,根据风向正穿或是反穿皮毛;火地岛的绵羊睡着了,它们的身影融于雪地中,但从空中看,它们呼出的热气就像几百座小烟囱。然而,在艰苦开辟巴塔哥尼亚航线的过程中,他最珍视的是在原始地区的奇遇;铁皮棚里为向飞行员致敬而举办的舞会,可能是他一生中唯一在其中大放光彩的活动;这是人类在寒冷气候中发出的光芒。在给母亲的信中,他热情地描绘了麦哲伦海峡沿岸的城镇,它们甚至比邮政航线上最南端的里奥加耶戈斯还要远。这里突然绿意盎然。圣埃克苏佩里被“这些习惯了寒冷,习惯了蜷缩在火堆旁,却如此热心的人”深深吸引了。在他看来,这种在世界的一个古老角落里定居下来的新尝试,是在宣扬那些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或圣日耳曼很快就会被抛诸脑后的闪光而又脆弱的事物。虽然世俗的法律在这里仍然通行,但圣埃克苏佩里能感受到大自然的魅力。正是世界的这个角落令他在1933年《新法兰西评论》的一篇文章中首次使用了“人的大地”这一表达。在巴塔哥尼亚的语境中,他的用法是具有讽刺意味的。这里比任何其他地方都更不像“人的大地”;人类在这里比在任何其他地方都更微不足道。然而,圣埃克苏佩里对定居在这里的平凡之人心怀敬畏。他们是木匠、园丁、铁匠,有创造和管理能力;圣埃克苏佩里在后来的所有作品中对他们平和的英雄气概大加赞赏。在他看来,这些拓荒者才是真正的贵族;他们虽渺小,却是这片贫瘠土地的主人。这片土地上散落着一座座火山,偶尔在一座火山口——“就像从一只有裂缝的罐子里”——会冒出一棵绿树。小王子的形象在他的脑海里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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