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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意志理想主义的诞生(席勒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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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图加特的军医生涯——绝望的大丈夫气——诗中的劳拉与现实的劳拉——施瓦本的文学战——《强盗》上演——斯图加特的悲惨——逃往曼海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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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为他的朋友们朗诵了他正在创作的《强盗》,他们都很挂念这部戏的工作进度。既然对于席勒而言,一部文学作品的诞生不只是一件私事,他便将朋友们也牵扯进这部剧之后的命运当中。1780年,《强盗》的初稿完成,必须找到一条将其引入公众视野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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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0年11月末,席勒请求他的同学约翰·威廉·彼得森帮他找一位出版商。彼得森在结束了法学学业后,比席勒早一年离开学院。他很有文学野心,之后会成为席勒的《一七八二年诗集》(Anthologie auf das Jahr 1782 )[1] 的合著者,并与席勒合作编辑他于1781年创刊的杂志《符腾堡文学索引》。在此期间,彼得森已经在斯图加特公爵图书馆中找到了一个低级图书管理员的职位,因此席勒相信,这位朋友一定和文学界有着不错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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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给彼得森的信中,席勒列举了三个理由来阐明他为何一心想要尽快发表这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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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他需要钱,而且他已经听说和他同年的戈特霍尔德·弗里德里希·施陶德林(Gotthold Friedrich Stäudlin)[2] 单凭几行诗就从一个图宾根出版商手中得了不少杜卡特金币[3] 。一年之后,席勒正是与这个施陶德林进行了他的第一场文学论战。为什么他不能也凭他的《强盗》赚个盆满钵满呢?席勒要求彼得森做他的文学经纪人,承诺给他一大笔佣金。因为学院的学生在没有公爵的允许下不得发表任何文学作品,席勒敦促他的朋友严守他假名的秘密。他甚至考虑过借用彼得森的名义,但到底不愿意对好友提这般过分的要求。他稍带卖弄地写道,借彼得森之名,可能“把我的作品想得太好了”。彼得森的努力并没有什么结果。和出版商克里斯蒂安·弗里德里希·施万(Christian Friedrich Schwan)[4] 以及曼海姆剧院总监赫里贝特·封·达尔贝格建立起的联系,并没有通过彼得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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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欲将作品尽早付梓的第二个理由,是他对“世界的评价”的好奇。到目前为止,他只听到过朋友的评价,很有可能已被这些甜言蜜语腐蚀。但若是要知道“作为一个剧作家、一个作者有怎样的命运等待着他”,就不能在更广阔的公共空间面前胆怯退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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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第二个原因却又被他提出的第三个原因所削弱。说实话,他写道,他并不把自己视为未来的文学作家。他的职业是“生理学”和“哲学”。他想要在这两门学科中开展研究、发表成果,并以此有益于大众,或许还能当上教授。“诗歌和悲剧等领域”的作品只会让他分心;但既然已经动笔,就应该坚持到底。他之所以要出版这部文学作品,不过是为了将之“清除出去”,为自己医学—哲学的研究扫清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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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封信的结尾,席勒用当时在朋友之间流行的大丈夫口气写道:“哥几个给我听着!这事儿要是成了,老子就灌它几瓶勃艮第的好酒来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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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是在离开学院几周之前写下这封信的。他对未来充满期待,可没过多久便经历了一场极大的失落:他被派遣到驻扎在斯图加特的奥杰(Augé)掷弹兵团去当军医,而此团却因为军纪败坏而臭名昭著。公爵曾向他许诺过要“优待”,可他现在却发现自己又几乎身处军队等级的最下层。他不过是一个军医助理,也就是他父亲作为理发师助手用不着经过学院学习便能胜任的岗位。区区18个古尔登的月饷是如此可悲,几乎不可能靠这点儿钱生活,以至于席勒不得不依赖父亲的资助。但又不允许对这一任命提出反对意见。父子俩甚至得礼节性地拜访公爵,表达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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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和他之前的一位同学一起,搬进了他旧日师长、学院教授巴尔塔萨·豪格宅子底层的一个小房间。他的二房东是路易丝·多萝蒂亚·费舍尔(Luise Dorothea Vischer),一位上尉的遗孀。不久之后,她将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席勒在“劳拉”颂歌中歌颂的对象。没有将军的允许,席勒不能离开城市;即便是去索里图德探望父母,他也必须申请许可。席勒父亲请求准许他的儿子在空闲时间着便服行医,也遭到公爵的否决。让席勒深恶痛绝的军服令依旧继续存在。在第一场军医也需参加的卫兵游行中,席勒与昔日亲密无间的好友沙芬施坦重逢;后者已然是一位潇洒的少尉了。穿着制服的席勒显得并不好看,沙芬施坦形容道:“可我的席勒看起来多么可笑!整个人被挤压进了这套当时还是按老样式裁剪的军服,特别是军团的医护兵看着尤其僵硬而无趣!军服左右两边都有三处用石膏固定住的僵硬线团;小小的军帽几乎遮不住头顶的发旋,而一根又厚又长的假辫子就梳在这个区域;修长的脖颈被一条用马鬃做成的极窄领结扼得紧紧的;鞋尤为奇怪;垫在白色绑腿下的毛毡让他的双腿看上去像是两根直径可观的圆柱,比被挤入窄小裤子中的两条大腿更加粗壮。绑腿本来就被鞋油搞得脏兮兮的,他就穿着绑腿,不能正常地屈膝,只能像鹤一样走动。这套装束与席勒的理念反差如此之大,之后常常成为我们小圈子里的笑料。”[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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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在很久之后才能对此付之一笑;他的第一感受是深深的屈辱。虽然他还不曾想到,自己将在几个月后成为举世闻名的作家,但在他体内毕竟有一种力量和天才的预感,而他也因此觉得自己在这些衣衫褴褛、经常烂醉如泥的伤兵当中显得格格不入。野战医院的职责、被迫与堕落之徒为伍、交往中的粗鄙语调、从属的地位、少得可怜的报酬、可悲的军服,这一切都让席勒感到失去了尊严。自尊与这种外在处境之间的对立不能更尖锐了。一位曾亲眼看着席勒的军团参加城堡前卫兵游行的同时代人,也谈到了他所观察到的种种“蔑视人性”、令人义愤填膺的场景。[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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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星期之后,席勒就意识到自己在奥杰将军的军团中坚持不了多久。但他同时也知道,对他而言,眼下并没有作为哲学医生开启学术生涯的转折希望。心灰意冷却又不知何去何从的席勒,就暂时沾染上了他那个阶层的粗俗的行为方式。有几次,人们不得不把酩酊大醉的席勒从某场狂欢的酒席上抬回家里。席勒成了酒鬼的谣言已经传了开来。即便有在席勒离开学院之后仍与他保持友谊的阿贝尔教授出来辟谣,却依旧收效甚微。传言经久不散,甚至在席勒因为《强盗》而名声大噪之后,颇有愈演愈烈之势。席勒常去的“公牛酒馆”(Zum Ochsen)有一张账单保存至今;从账单上可见,席勒每天喝的到底很有限,一般也就是两杯葡萄酒。人们到“公牛酒馆”来,夏天玩九柱球,冬天打牌。从席勒某次空等一群好友之后留下的纸条上,可以见证这儿盛行的腔调:“你们可都是我的好哥们。我到了,结果没有彼得森,没有莱辛巴赫。见了鬼了!……叫魔鬼把你们全收了!要是你们还想叫我,老子已经到家了。不送,席勒。”[7] 这个时期的信件也同样夹杂着激烈的表达。他在致弗里德里希·封·霍文的信中写道:“你倒是想一想这桩比圣事重要千百倍的大计!我等你的回音和钱已经等了14天了……”(1781年2月4日)钱的确不够用了,席勒不得不在“公牛酒店”赊账,而住所看上去也是出奇地贫穷和破败。沙夫豪森描绘道,此地就是一个“一股烟味、臭气熏天的窑洞”,内部的装饰只有一张大桌子、两把长椅、一个床架、一排用钉子做的挂衣钩,一个角落里搁着一摞书,另一个角落则是一堆土豆、餐具和酒瓶。[8] 席勒鄙视自己的住处,因为他觉得自己在这里受人轻贱;所以当他晚上回家却找不到钥匙的时候,他就会一脚把门踹开。当然,其中也有所谓的“天才活动”在作祟。年轻人想用这种狂野的举止吓唬“市侩庸人”。席勒高声喧闹、不服管教,还总是吹嘘炫耀。他曾经的同学、来自洛尔希的孔茨准备成为神学家。当他有一次来探访席勒时,席勒当着他的面宣称幸亏自己没有走上教会的道路;否则,他接着说,否则我现在除了是个“图宾根的小硕士”之外,还能成什么气候。[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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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时期关于席勒的传言,不仅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酒鬼,还说他和“轻佻”的女人过从甚密。朋友们都激烈地予以驳斥。沙芬施坦说:“在我和席勒共同生活的那段时间里,他并不痴迷感官,从根本上说根本不好女色……他最神圣的情欲描写,都是他胸中的预言。除了和一群人一起[10] 同几个士兵的女人唱唱跳跳之外,我不知道他还有什么放荡之处(Debauche)。”[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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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语的“Debauche”是当时表示放纵的词语,而“胸中的预言”则指的是他致“劳拉”的颂歌。席勒与他的二房东路易丝·费舍尔结成了好友,和她的孩子们一起玩,而她则为他弹奏钢琴。这是一段无伤大雅的关系,否则他就不会把这位女性和她的孩子们一起带进他父母的家中。费舍尔太太比他年长几岁,非常热爱生活,也在孜孜不倦地学习。她很享受年轻人在她这儿来往,也参与他们的谈话。彼得森拿席勒与这位女士的交往作为例子,证明席勒当时“对身体的美”还没有什么概念,因为费舍尔太太“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在姿色上都已完全衰落,真的是一尊木乃伊”。[12] 但这一断言与流传下来的她的肖像并不吻合,也不符合另几位认识她的朋友们的描述。沙芬施坦通常对女性评价很低,却称费舍尔太太是个“好女人,尽管一点儿也不漂亮,更不聪明,却善良、迷人而又有吸引力。在缺少其他女性的情况下,她就成了劳拉。席勒必定是真诚地燃起又亲自结束了这段本就短暂的柏拉图式的翱翔”。[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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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贝尔也反驳了有关的谣言:“他当然爱过一个人,他的诗歌艺术赋予她的优点,要远多于她实际上所拥有的……但他们中间必然没有发生过什么值得声讨的事情。”[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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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娜·科尔纳[15] 在之后记录了席勒本人对这段插曲的回应:“那位劳拉,他说,我曾经自称是他的彼得拉克[16] ;她是一位上尉的遗孀,我曾在她那里租住过,她更多的是通过她的善良吸引我,而非她的思想,更不是她的美貌。她钢琴弹得很好,也懂得调一杯出众的潘趣酒(Punsch)。她自己从来不曾想到,我竟会选她做我的‘劳拉’,更在迷狂中歌颂她……但我也以为,人们肯定从我的诗中看出它们并不严肃,因为单靠这种‘洋溢的热情’,是不会有哪个头脑清醒的姑娘——更不用提一个施瓦本姑娘——委身于我的。”[17] 不过,这个头脑清醒的施瓦本姑娘也足够大胆,在这段逸事过后几年又点燃了另一位卡尔学校毕业生心中的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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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当时创作的劳拉颂歌,的确充斥着难以忍受的过度热情,没有一处显现出一个真实女性的模样。这都是思想的诗歌,其中只有一个按照传统格式被顶礼膜拜的爱人,形象苍白,只为地狱般或天堂般的情绪宣泄提供了契机。此外,这些诗歌不过是韵脚、节奏和诗歌惯用语的练习曲。一切都冰冷僵硬、咯咯作响,只是偶尔——像席勒自我批评的那样——才“在柏拉图式的矫揉造作之下掩盖着某个情欲放荡的段落”。[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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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席勒视为“放荡的段落”的,可能就是他并未收入洁净版“劳拉”组诗的那几节诗行:“而我们两人——已经接近众神——/在极乐的陡峭尖顶上攀登——/欲仙欲死——摇曳飞升。//难道,劳拉,这情欲的分秒/不是窃自那神圣的时间?/不是曾穿透我们的狂喜?/难道互相交融震颤的自然,/哎,不过是虚弱的痕迹?”[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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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劳拉”组诗里的《似曾相识的奥秘》一诗中,这种迷狂贯穿所有26段诗行,直到最后说这两位已幸福地融为一体的爱人“纯洁地互相交融”。在这首诗之后的版本中,26段诗虽然只保留了12段,但依旧足够矫揉、足够冗长。“永远僵硬地贴在你的唇上,/谁能解释这炽热的渴望?(在第一稿中作:愤怒的渴望)/谁能解释这情欲,饮用你的呼吸,/当一个眼神召唤,/便沉入你的存在,然后死去?”[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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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劳拉”组诗中自然也有冷静的瞬间。因为爱人一句略带嘲讽的反驳,诗中的“我”退到一旁,怀疑地倾听自己狂躁的语词。在一首题为《责备——致劳拉》(Vorwurf. An Laura )的诗中,席勒写道:“姑娘,你等等——你这任性的丫头要把我怎样?/我还是那个骄傲的男人吗?那个伟大的男人/姑娘,这样好吗?……你摘下了我的花瓣,/把所有闪耀的幻象全部吹散……”[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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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把这些和其他被吹散了的“闪耀的幻象”收集起来,以填满打算在1782年出版的诗集。他想用这部诗集挑战那位四处活动的施陶德林,因为后者凭借其于1781年9月出版的《一七八二年施瓦本缪斯年鉴》(Schwäbischer Musenalmanach auf das Jahr 1782 )赚了不少名声。施陶德林自视为施瓦本诗歌的庇护人,正如他在这部缪斯年鉴的前言中所写,他想要证明“天才的美好树苗”也能在“可怜的施瓦本人”那里繁荣生长。[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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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个德国,各处都涌现出一批带着新诗的青年才俊,他们各自找到了活跃积极而善于营销的编纂人。这些编纂人想要采撷几朵诗意之花编成精选,将之投入最近燃起的各地诗歌之争中去。1770年在萨克森出现了第一部以法国为模板的德语缪斯年鉴,在读者当中获得了颇为可观的成功。当时,上流圈子的夫人小姐们正争相把装帧精致的小书放入闺房或是置于手袋。对于出版商而言,这些缪斯年鉴是一笔很划得来的买卖。于是年复一年,总有新的精选、年鉴和诗集进入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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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瓦本在诗歌领域还是发展中地区;人们想抓住这次繁荣的契机,证明能在这块土地上繁荣的不仅有勤奋、虔诚和诚信,更有文学。约翰·路德维希·胡博(Johann Ludwig Huber)[23] ,艾伯哈特·封·格明恩[24] 以及席勒在卡尔学校的美学教师巴尔塔萨·豪格,是第一批关照诗坛后起之秀的人。他们指出了中世纪施瓦本宫廷抒情诗人的光辉传统,骄傲地说出了兼具声誉与名望的维兰德的名字,也提及了受难的诗人舒巴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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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期间,诗歌的精神开始在图宾根神学院的年轻人中间生根发芽。这些年轻人厌倦了“经院哲学的荆棘丛”,举手投足间像维特和克洛卜施托克一样诗意。但教授们却公开流露出他们的痛心疾首,因为符腾堡的“聪明头脑都成了沉醉于感性的神父,他们用歌谣娱乐社会”,而不是劝诫人虔敬地生活。[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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