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5658532
达·芬奇传：自由的心灵 [:1705655919]
1705658533
达·芬奇传：自由的心灵 离奇故事，小小谜题
1705658534
1705658535
可能是在1487年的一天，列奥纳多从一本废弃的大教堂账簿中拿出一些多余的纸张，在其中两张的空白背面起草了一篇关于一个非洲巨人的极为生动的故事。 50 他把它寄给了旅行者和书信家贝内代托·代，后者是另一个活跃在米兰宫廷的佛罗伦萨人。代于1487年离开米兰，而根据这份草稿的笔迹判断，故事正是在这一年创作的，因此这可能是列奥纳多送他的礼物。或许这个故事是在告别仪式上朗诵的，索罗阿斯特罗正好扮演了巨人的角色。又或者，和列奥纳多以往的虎头蛇尾一样，除了这份草稿，再无下文。故事这样开头：
1705658536
1705658537
亲爱的贝内代托·代——我为您带来一些来自东方的消息，您应该知道，在6月时，这里出现了一个从利比亚沙漠来的巨人。这巨人出生在阿特拉斯山，他是个黑人，抵抗阿尔塔薛西斯、埃及人、阿拉伯人、米底人和波斯人。他生活在海里，以鲸鱼、海蛇和船只为食。
1705658538
1705658539
故事接着讲述了巨人和当地人类居民之间的一场惊天动地的战斗，其中有许多格列佛式的对人的渺小的描写：“像蚂蚁爬过倒下的橡树的树干一样在他的身体上猛力奔跑。”在被他们乱捅所导致的“刺痛”惊醒后，巨人发出“可怕的雷鸣般的咆哮”，“当他举起一只手凑到面前时发现，上面都是人，紧紧抓着他的毛发”。
1705658540
1705658541
里希特评注它是个“善意的嘲笑”，我们或许可以称之为“滑稽模仿”——这显然是披着旅行者信件外衣的幻想作品。当时的旅行札记大多是以书信的形式写成的。因此，这是一个关于这种令人怀疑的真实性的笑话，也有可能是一个特别针对贝内代托·代的善意的嘲笑，因为后者就是这样的离奇故事的提供者。这则故事的背景与贝内代托自己的非洲之旅一致，他无疑是用传统手法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他的非洲之行。
1705658542
1705658543
列奥纳多想到的可能是巨人安泰俄斯被赫拉克勒斯杀死的传说，据说安泰俄斯也来自利比亚。更具体地说，这位巨人是对非洲黑人夸张化的可怕描述——他有“非常可怖的黑色的脸”“充血的眼睛”“宽大的鼻孔”和“厚厚的嘴唇”。毫无疑问，列奥纳多在这里乐于沉溺在这一种族的刻板印象中。他是在戏仿言辞夸张的旅行作家，还是在表达他自身尚未解决的某种情结，我们无从得知。虽然非洲黑人很有异国情调，但他们在意大利绝非无人知晓；尽管列奥纳多从没画过他们，但许多文艺复兴的艺术家都画过——尤其是在以博士来朝为主题的作品中，他们会伴随异国的国王或者博士出现。他们还常常与超凡的性能力联系在一起，例如在列奥纳多的1492年书单上就有一首下流的诗《大棒》，诗中讲述了一位富商的妻子爱慕她的“埃塞俄比亚”仆人的“大棒”。 51 而卢多维科的绰号“摩尔人”可能暗示他有超凡的性能力；这个词在那时指非洲黑人，而不是（或者也是）马格里布的非洲阿拉伯人——莎士比亚笔下的奥赛罗毫无疑问是黑人，被称为“威尼斯的摩尔人”。
1705658544
1705658545
这头黑人巨怪最终吃掉了所有人，并踩坏了他们的房子，所以列奥纳多的滑稽模仿都与灾难性的毁灭主题相关，这是他反复表现的痴迷的主题之一，以“大洪水”系列绘画最为著名。故事的结尾是这样一句令人难以忘怀的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该做什么，因为无论我走到哪里，似乎都是头朝下从那他巨大的喉咙顺流而下，在一片死寂中，永远地埋葬在这大肚子里。”这让人想起了一个古老的短篇故事的叙事技巧，即叙述者最终被他叙述的故事反噬——在此案例中是被巨人吞食——但它也有一种梦幻般的品质，通过句子中有关浮动的意象表达出来，而人们会感到这不仅是一种叙事手法，而且是列奥纳多在接近他内心的某种东西：一场被吞噬和被淹没的噩梦，其含义很可能可以在句末最后一个词中找到。② 我们还记得列奥纳多的那个“预言”，它结果变成了梦的记录：飞翔与坠落、和动物交谈，以及乱伦的欲望。
1705658546
1705658547
在更晚的一本笔记中，还有另一处对黑色巨人的生动描绘。这次没有那么有趣，因为它是从另一本书上抄来的，即安东尼奥·普奇（Antonio Pucci）的《东方女王》（Queen of the Orient ），但是列奥纳多转抄这段文字本身就值得注意。他没有完全按照原文抄写，我特别喜欢对第一句所做的改动：普奇描述那巨人“比炭（carbone）还黑”，列奥纳多将这句话改写成“比黄边胡蜂（calabrone）还黑”。 52 这种名为calabrone的昆虫是一种体形较大且会飞的黑色甲虫，如今在托斯卡纳地区仍很常见，而在昆虫王国里，它确实是一个巨人。他只增加了一个音节，就把陈词滥调转变为精准详细、富有诗意的比喻，这恰如其分的比喻堪比他的老朋友“皮斯托亚人”。
1705658548
1705658549
1705658550
1705658551
我们感受到列奥纳多在语言、文学效果和叙事细节上愈发自信。巨人的故事虽然本身无足轻重，但却展示了这些技能。这则故事写于15世纪80年代末，那时他开始获得一些基础的散文和诗歌类图书，也是在那时他养成了保留笔记的习惯。笔记当然不是文学作品，笔记使用的语言是与工作——描述、观察、问题、解决方案、清单——相关的，但仍然追求清晰简洁，他有意识地将写作作为对视觉语言至关重要的补充，而他已经是视觉语言的大师了。比起他完全模糊的文学抱负，他书架上的那些语法和修辞书籍可能更多地与他的科学研究、他作为解释者的角色有关。
1705658552
1705658553
对列奥纳多而言，文学意义上的写作仍然处于边缘地位。（然而有些自相矛盾的是，他最喜欢的文学练习的主题之一是绘画与诗歌间的对比；在比较中，绘画总是被认为更优越，这种辩论也是《论绘画》导言的一部分。）他培养文学修养，似乎是将之作为一种社交或宫廷生活的技巧。在佛罗伦萨，他与卡梅利和贝林乔尼这样的诗人为伍，但据我们所知，他在这一领域的成就仅限于他弹奏着七弦琴边歌边舞的即兴表演。写给贝内代托·代的信也是类似的情况，这是一种娱乐方式或诙谐的文字，很可能是为某个特定场合而作。他优美的最后一句话是一颗出乎意料的宝石：一个小小的剧情突变，以一种令人难以忘怀、不安的音符结束了表演。我认为这是列奥纳多作为作家的典型模式：简陋的形式、直白的表达、出乎意料的诗意瞬间。
1705658554
1705658555
列奥纳多对双关和文字游戏的喜爱，也是他对文学涉猎有限的部分体现。有一页15世纪80年代末的手稿，正好体现了这种文学把戏，也使我们得以再窥他的心路历程。这是温莎城堡皇家图书馆收藏的一大张稿纸，纸上写满了肯尼斯·克拉克相当有趣地称之为“谜题文字”的东西，也就是更普遍地被称为画谜（rebus）或密码的东西。 53
1705658556
1705658557
画谜是指以图像化的方式来表达一个词、名字或句子，即一种视觉密码。尽管这游戏是以图像替代词汇，但它当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语言游戏，因为谜题的解答完全依赖于语言上的联系，而且往往是双重含义。“rebus”一词可能来源于狂欢节时事通讯的标题“de rebus quae gerunture”（“关于正在发生的事情”，即时事，为避免诽谤，这种通讯使用图画和象形符号取代名称），或更正式地来自解释原则——“non verbis sed rebus”（“不用语言，而是用物”）。长久以来，意大利人对双关式的密码情有独钟——表现家族姓氏的纹章画谜尤为流行，尽管此时还没有用于制作更复杂的纹章和纹章箴言的规则手册。
1705658558
1705658559
列奥纳多设法将共计154个画谜挤进了这张温莎城堡皇家图书馆收藏的稿纸两面。（同一时期的其他一些图形文字使总数达到200个左右。） 54 图像文字本身是仓促画成的，巧妙之处在于精神上的原创性。有些只有一幅画，但通常是画与文字或字母的组合（因而这些也不是“纯粹的”画谜）。这页纸似乎是一份工作草稿，他在其上尝试了一些想法，一些不够好的无疑被抛弃了。每幅画谜下都写着关键字，是画谜的双关语答案。画着谷堆和一块岩石的画谜谜底是“大灾难”（gran calamità），因为grano和grain（谷物）是双关，calamita和a magnetic stone（一块磁石）是双关。依此类推，一个字母o和一颗梨（pera）等于opera（歌剧）；一张脸（faccia）和一头驴（asino）等于fa casino，这是一句俚语，意为某人将事情搞得一团糟。当进入完整的句子时，一些双关语会反复出现，比如“如果那个”（se la）总是用马鞍（sella）表示，而“快乐”（felice）则常以蕨类植物（felce）表示。这些已经成为可重复使用的图像词汇。
1705658560
1705658561
1705658562
温莎城堡皇家图书馆收藏的画谜局部。
1705658563
1705658564
这里有一种列奥纳多是知识分子宫廷小丑的感觉：这些是派对上的游戏、笔墨消遣。我们可以想象，当廷臣们绞尽脑汁猜答案时，这位神秘的谜语大师来回踱着步。画谜还产生了一种实用的副产品，因为人们喜欢拿图像文字作建筑装饰。根据米兰建筑师切萨雷·切萨里亚诺的说法，斯福尔扎城堡装饰着许多这种带寓意的图像文字，尽管人们现在已经看不到了。列奥纳多的朋友布拉曼特后来为梵蒂冈的贝尔维德庭院设计了一段纪念教宗尤利乌斯二世的铭文，用雕刻的图像文字拼出了“Julio Ⅱ Pont Maximo”。因此，对这位15世纪80年代中期有抱负的建筑师来说，列奥纳多在这里练习的画谜技巧也有实际用途。
1705658565
1705658566
不管实用与否，画谜中都有一丝精神病学家所谓的“自由联想”游戏的味道。他的思维在不同层次的意义之间徘徊，在图画与字母之间游荡，享受着奇妙的符号组合带来的兴奋感。他想出的一些短语能产生一定的心理刺激——“我们已经摆脱了所有的耻辱”或“现在我彻底完蛋了［字面意思是‘油炸的’］”。而心理学家们可能会对我之前提到的那幅潦草的小自画像稍微有些兴趣，恰如《圣杰罗姆》中的狮子：火中的狮子是Leone加ardere，也就是列奥纳多（Leonardo）。作为指向自身的双关或图像文字，它似乎令人沮丧：狮子是公认的高贵且强大，却被吞噬和毁灭。我们似乎又一次置身于牛津大学收藏的讽喻画的那种不安氛围中。即使是在这里，在这些宫廷猜谜游戏中，我们也发现文字打开了列奥纳多内心生活的裂缝。
1705658567
1705658568
1705658569
1705658570
同样是为宫廷娱乐而设计的还有列奥纳多令人费解的“预言”，我前文已经引用过一些，其中一则预言添加了相当于舞台指导的内容：“以狂热或疯狂的方式说出来，仿佛来自大脑中的疯狂。” 55 换句话说，它们要在一种模拟说神谕时的狂热的状态下说出来。索罗阿斯特罗很明显是这种表演的人选，他的绰号之一就是预言家（Indovino）；这个词有一种神秘的故弄玄虚的意味（比较indovinello，“谜语”的意思），也符合这种娱乐性的预言。
1705658571
1705658572
这些预言的幽默之处在于其精巧的虎头蛇尾式的解释。大多数情况下，它们会在含义上出现小小的转折，与画谜的视觉双关相同：那些“走在树梢上”的人是穿着木底鞋的人，那些“踩着巨型野兽毛皮行走”的人是穿着牛皮鞋的人，而那些“借助星星跑得像最快的生物一样快”的人是使用星形马刺的人。“头离开时会变大，头放回去会缩小”的“身体”是枕头。那种“把舌头伸到别的动物的屁股中”的动物指的是屠夫把猪和小牛的舌头包在内脏里的习惯。 56 这些意思都得靠听众猜测。
1705658573
1705658574
但也有一种虚实并用的成分：预言往往是极具表现力的短文，在谜底揭晓后仍会在大脑中挥之不去。就像列奥纳多写给贝内代托·代的滑稽模仿的时事通讯一样，它们迷失在一幅灾难和暴力的图景中。这些预言也表达了一种大自然是被人类的贪婪所伤害和剥削的受害者的观点：
1705658575
1705658576
会有许多人剥掉妈妈的皮，把她的皮肤翻个底朝天。［耕地的人］
1705658577
1705658578
人们会狠狠打击赋予他们生命的东西。［打谷的人］
1705658579
1705658580
希律王的时代将会回来，那时无辜的孩子将被从他们的保姆身边带走，会带着重伤死于残忍之人手中。［孩子们］
17056585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