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025618
112. 和青年奴隶在一起
1706025619
1706025620
鲁迅变得越来越孤独。
1706025621
1706025622
他简直不愿意接触任何陌生的客人,尤其是青年。他存在戒心。几年来,与他缠斗不已的,不是几乎全是青年吗?然而,就在他深居简出的时候,又有两个青年人前来纠缠他了。他命中注定要同青年厮混在一起,无论是好是坏。因为,对于一个死气沉沉的世界,青年是惟一的生机。
1706025623
1706025624
这是一对青年男女:一个叫萧军,一个萧红。
1706025625
1706025626
萧红,原名张乃莹,出生在中国最东最北部的呼兰河畔。那是白雪的故乡。她一生下来,就被家人当作不祥的种子而加以歧视。父亲是家里的暴君。九岁时,母亲因病故去,她便随同慈爱的祖父一起生活。老人常常抚摩着她的头发,祝福说:“快快长吧!长大就好了……”
1706025627
1706025628
长大以后,不料境遇反而更坏。二十岁时,残暴的父亲逼她中辍女中的学业,嫁给一个官僚地主的儿子。因为逃婚,她成了哈尔滨街头的流浪者。后来,由于别人的资助,她来到北平读书,但结果,还是被骗回到婚姻的笼子里。在哈市的一家旅馆,那位少爷纵情玩乐,过了一段的日子,突然逃之夭夭,留下她只身作为抵押房租的人质。当此走投无路的时候,她投稿《国际协报》求援。萧军、舒群查明地址,先后看望了她。借着哈市发大水的机会,萧军偷偷地从旅馆接出萧红,从此作为人生的伴侣,开始了长长的艰难的跋涉。
1706025629
1706025630
沿着温暖和爱的方向,萧红继续着她的追求。她的文学和绘画的天分都很高,做学生的时候,就画过电影广告,写过诗和散文。1933年5月开始小说创作,她以特有的抒情气质,写失业青年、佃农、惨苦的妇女,写革命者,写自由之魂。10月,她同萧军合印了第一个小说散文集《跋涉》,署名悄吟。然而,集子问世之初,却立即遭了禁止的厄运!实在太难了!活在这样的中国,要做成一件事情实在太难了!
1706025631
1706025632
但接着,两人连立足之地也将要失去,于是不得不像众多的东北流亡青年一样,漂流到关内来。
1706025633
1706025634
青岛是第一个停泊点。在这里,萧军任一家报社的副刊编辑,萧红则在家承担所有为家庭妇女所应承担的繁琐而沉重的工作:买菜,劈柴,烧饭,烙葱油饼,甚至变卖家具……在依然艰难的生活中,他们创作不辍,并且开始向长篇掘进。萧军写的是《八月的乡村》,萧红写的是《生死场》,虽然个人气质以及在作风上的反映很不相同,但是他们都一样深切地眷恋着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难的人民,一样有热血的灌注,一样有不屈服的奴隶的心。他们具备了作为作家的最可珍贵的素质,对于命运的痛苦的皈依。但于创作的前途,却缺乏足够的自信:这样的题材是合适的吗?所表现的主题是否有积极的意义?是否与当前革命文学运动的主流合拍?恰好萧军从当地荒岛书店经理那里得到鲁迅的通讯地址,便鼓足了勇气,以个人名义给倾慕已久的导师发出第一封信。
1706025635
1706025636
鲁迅在收信的当天作了回复。针对信中提及的两个问题,他说:一、不必问现在要什么,只要问自己能做什么。现在需要的是斗争的文学,如果作者是一个斗争者,那么,无论他写什么,写出来的东西一定是斗争的。就是写咖啡馆跳舞场罢,少爷们和革命者的作品,也决不会一样。
1706025637
1706025638
二、我可以看一看的,但恐怕没工夫和本领来批评,稿可寄“上海、北四川路底、内山书店转、周豫才收”,最好是挂号,以免遗失。恍如一只孤舟,在茫茫夜海上寻见了灯塔的光芒!两个青年贪婪地读着来信,一遍又一遍,显得那么兴奋。信并不长,但是在他们的眼中,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甚至每一个标点,都隐藏着深刻的意义,每读一遍,都会有新的发现。萧军写了信,并把《生死场》的抄稿连同《跋涉》,一起给鲁迅寄出。
1706025639
1706025640
就在这时候,共产党的地下组织遭到破坏,报社的所有工作即将结束,个别人员也及时作了转移。萧军闻讯,马上给鲁迅发了一封信,然后同萧红一起搭乘一条日本轮船来到上海。
1706025641
1706025642
刚刚安顿下来,他们就迫切地想望见到鲁迅。这里固然有着一种感情的牵系,也有着关于文稿的悬挂,但同严峻的生活本身是不无关系的。除了支付拉都路亭子间的房租,买一袋面粉,一只炭炉,一些木炭、砂锅和碗筷油盐之类,临行前从报社领取的四十元路费已经所剩无几了。这样,在大上海,将怎样生存下去呢?……茫然之际,惟觉鲁迅是惟一的依靠,但是,要是不能解决呢?他们想,只要能见上先生一面而被迫离开上海,也当心满意足了……
1706025643
1706025644
萧军直接提出了见面的要求。
1706025645
1706025646
但是,收到的复信却使他们陷于深深的困惑。“见面的事,我以为可以从缓,因为布置约会的种种事,颇为麻烦,待到有必要时再说罢。”这种拖延,会不会是委婉的拒绝?
1706025647
1706025648
又过了两天,来信重提了见面的事,说:“你们如在上海日子多,就想我们是有看见的机会的。”在这举目无亲的冰原般的世界,现在,他们可以取暖了。信里还提醒说:“上海有一批‘文学家’,阴险得很,非小心不可。”只是这种用心,他们暂时还不可能理解。青年毕竟是单纯而傲岸的。
1706025649
1706025650
这回多出了一条内容,就是问候“吟女士”。萧红领头抗议了。
1706025651
1706025652
鲁迅的回答很风趣:“中国的许多话,要推敲起来,不能用的多得很,不过因为用滥了,意义变成含糊,所以也就这么敷衍过去。不错,先生二字,照字面讲,是生在较先的人,但如这么认真,则即使同年的人,叫起来也得先问生日,非常不便了。对于女性的称呼更没有适当的,悄女士提出抗议,但叫我怎么写呢?悄婶子,悄姊姊,悄妹妹,悄侄女……都并不好,所以我想,还是夫人太太或女士先生罢。现在也有不用称呼的,因为这是无政府主义式,所以我不用。”这里,他再次说明了一贯主张“硬译”和“重译”的根据,即中国人思维和语言的单一性和含糊性。老拳斗师轻轻一击,两个青年拳击者就伏倒在地了。
1706025653
1706025654
在接连的几次通信中,他们知道,鲁迅是深爱着稚气而不安定的青年的。但是,对于他们流露的稚气,他又很不放心。他一再告诉他们:稚气能找到真朋友,但也容易上当、受害。上海不是好地方,固然不必把人们看成虎狼,但也不可一下子就推心置腹。有一封信,还特别通告说:要警惕白俄。其中,以告密为生的人很不少的。因此万不能跟白俄说俄国话,否则疑心是留学生就将惹出麻烦来……
1706025655
1706025656
充满长者的温情的信,常常使萧红想起故去的老祖父。她的心头,乃一次又一次浮起一张有着幽默的微笑的、慈和而又充满战斗激情的面影……
1706025657
1706025658
一个月后,渴盼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1706025659
1706025660
按照约定的时间和地点,两个东北青年急急地来到内山书店。这时,柜台里面,有一个瘦小的老人正在检点着摊放在桌子上的信件和书刊,同两个日本人模样的人谈说着什么……
1706025661
1706025662
“你是刘先生吗?”老人瞥见萧军他们,立刻走了出来,问。
1706025663
1706025664
“是。”萧军点了点头,低声答道。
1706025665
1706025666
“那么我们走吧——”老人说了一声,走进内室,把桌面的东西快速地装进一幅紫地白花的包袱皮里,挟在腋下就往外走,谁也不打招呼。
[
上一页 ]
[ :1.706025617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