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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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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我们还有其他选择。我们可以抛弃官方《明史》死死抱定的对乱臣贼子的憎恨,也可以丢开东林-复社的党派热情。我们既不指责,也不护短;我们的兴趣,只是去看一看他究竟做了些什么,然后为此找找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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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曾讲到他诸多自相矛盾、自我背反的情形,其实还有最突出的一点我们按下未表。那就是,左良玉整个军旅生涯都可用一句话概括:既为官军,又是土匪。我们要将它作为重点,单独提出来。因为此一情形,在明末的“政府军”中是极普遍的,而左良玉尤其可以做它的一个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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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部队岂止是像土匪,乃至为害甚于土匪。这习气应该很早就有了,可以追溯到当年在辽东偷猎和伏道剪径,说明从一开始他意识里对越货行抢之类便没有禁忌。在他领导下部队的群体性肆虐,《明史》第一笔记载,见于从河南入皖作战期间:“应天巡抚张国维三檄良玉入山搜剿,不应,放兵掠妇女。”十二年二月,奉诏入援京师,经过灞头、吴桥,“大掠”。左军纪律之坏,路人皆知,以致敌人都久仰大名。张献忠劝他放自己一马时,就以“公所部多杀掠”为告诫,提醒他大家彼此彼此,应该同病相怜,把别人斩尽杀绝,同样命运就会落到自己头上。他的匪气,尤当不利、落败时,更要发作,似乎非烧抢一番,不足以补偿或平衡内心的抑郁、失意和恐惧。他被李自成追击的时候,就是这样受着刺激,从襄阳到武昌,一路扫荡,“良玉纵兵大掠,火光照江中”,践踏武昌大半个月,“兵始去。居人登蛇山以望,叫呼更生,曰:‘左兵过矣!’”[38]他“剿寇”十几年,从来是一边“剿寇”,一边去填补被剿者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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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为《明史》所载,另据《明季北略》:“左良玉自朱仙镇南溃,久居襄阳,诸降卒附之,有众二十万,其饩(泛指粮食)于官者仅二万五千,余俱打粮村落,襄人不聊生。”[39]“左良玉大造战舰于樊,将避贼入郢,襄人怨其淫掠,纵火焚之。良玉怒,掠巨贾舟,载军资妇女其中,而身率诸军营于高阜。襄民焚香牛酒以迎贼。”[40]“闻左兵数万从汉口抢船渡江,汉口居民逃散,江上舟楫不行……见纷纷逃难者如蚁,皆南走,舟中携老稚妇女啼号徙窜者,络绎皆是。相传左兵所过,奸淫剽掠,鸡犬不留。武昌城下,居民一空。”[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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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期任其督师的袁继咸所著《浔阳记事》:“壬午冬……左师则以襄、郢摧败避闯锐,窜踞池、皖间,上下数百里,江帆中断。或劝余改辕浙省,余曰:‘某不东,左乱未有底也。’径趋小孤,属浔将某差人赍书左帅,责以大义。左帅意悔悟,江路稍通。余念此兵不措饷,虽暂辑,剽掠终未可止。度总宪李公旦暮至,留书具言其故。李公言诸浔道,府移川黔饷十四万两之兵。自是不复出掠矣,然犹翱翔江上,先帝遣中使宣谕,不肯动也。”[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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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动最大的一次,是崇祯十六年正月,左良玉名曰就食、实避李自成,舳舻蔽江,“声言诸将寄帑南京”,“破建德,劫池阳,去芜湖四十里,泊舟三山、荻港,漕艘盐舶尽夺以载兵。”南京大恐,“诸文武官及操江都御史至陈师江上为守御,士民一夕数徙,商旅不行。”[43]其中除左兵为乱,也颇有其他部队及土寇趁火打劫:“良玉既避贼东下,沿江纵掠,降将叛兵,所在蜂拥,俱冒左兵攻剽,南都大震,留守诸军尽列沿江两岸,不问为兵为贼,皆击之。”[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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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无法洗掉的污点。对此,王士禛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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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良玉自武昌称兵东下,破九江、安庆诸属邑,杀掠甚于流贼。东林诸公快其以讨马、阮为名,而并讳其为贼。左幕下有柳敬亭、苏昆生者,一善说评话,一善度曲。良玉死,二人流寓江南,一二名卿遗老,袒良玉者,赋诗张之,且为作传。……爱及屋上之乌,憎及储胥。噫,亦愚矣。[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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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掠甚于流贼”、“讳其为贼”,是我所见有关左良玉其人其事以及社会心态,最捣要害之论。而当代有为柳敬亭作传者,却“爱乌及屋”,为柳敬亭而维护左良玉,称王士禛“诋毁左良玉”,乃至暗示他因讨好满清有此“新贵谰言”。[46]是非颠倒,何至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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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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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地指出左良玉既为官军、又是土匪,并非目的。假如到头来本文所论仅关乎左氏及左军品质如何,在我而言,是没有意义的。我写左良玉,兴趣其实不来自他本人。他值得我们讲述与认识之处,是藏在他背后的某些东西。基本上,这可以浓缩成两个问题:为什么会有左良玉?这类现象是怎么形成的?因此,以下我们不谈左良玉,谈他的原因和由来。有远有近,而从近处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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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军军纪败坏虽有传统,但客观地看,是逐步加重的。山西时期似乎还没有记录,河南时期的早期,开始出现,但既不多也不特别突出。问题变得严重,以至常态化,与三点相随。一是军力越来越强,二是部队成分大变,三是兵饷缺口加大。军力愈强,骄兵悍将之心益无忌惮,而勇于为恶,这是心理上总的趋势。相比之下,后二点产生的问题更加实际。“朱仙镇之战,左精锐已尽,其后归者多乌合,厮役扈养之人居大半”[47]。为不隳实力,左良玉每战必招降纳叛,泥沙俱下,久之,实际左良玉已不能制,“亲军爱将大半死,而降人不奉约束,良玉亦渐衰多病”[48],军中暴行令人发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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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将画楚疆为各镇,自惠登相(即从前江湖上称“满天星”者)驻汉阳外,诸将咸有分地,楚人多苦之。王之纲者,在武昌县尤残忍,好以人为粮,裸而悬于柢,灌沸汤以荡尽其肠腑,而后烹之。之纲别号扛子,百姓闻其名,皆夺魂魄。楚绅士之不能去者,出子女财帛,所以奉镇将者百端,冀得免。[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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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扇》•投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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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六年正月,左良玉名曰就食、实避李自成,舳舻蔽江,“声言诸将寄帑南京”,南京大恐,“士民一夕数徙,商旅不行。”遂由侯朝宗以其父名义,致书左良玉阻之。《桃花扇》本折演柳敬亭携侯朝宗书信,赴行辕面见左良玉。堂上坐者,即左良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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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武昌军政总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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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中详细标识了武昌各官署分布, 顶端注明“ 北至河南一千三百五十里”,这是左良玉躲避农民军一路溃逃的来路,也是沿途掳掠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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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在武昌县尤残忍”记为王之纲,应误。王之纲是高杰的部下,“十三总兵”之一。不过,人名虽然搞错,事情应非妄传。无度扩张,除导致左军成分复杂、乌合之众,另一可怕危机就是兵饷奇匮。前引《明季北略》称其有兵二十万,而仅二万五千人在额有饷;《宁南侯传》则说“兵以三十万称盛,然止四万在额受粮”,总之缺口都在九成左右,换言之,绝大多数士兵粮饷都要自行解决,不事抢掠何以致之?开封之围,侯恂受命督师前奏对,所谈中心问题就是粮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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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使臣得驰赴其军,宣谕将士,鼓以忠义,用三楚之粮,养全镇之兵,臣不就度支关饷,陛下亦不必下军令状责取战期,机有可乘。[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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