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247636
野哭:弘光列传 六
1706247637
1706247638
1706247639
以他的冥顽,而若实现温饱,岂得能之?于是,寒馁之诉便一直尾随他的笔端。逃离金墅不久,他挨饿不过向姐夫求救,语气近乎乞怜:“今所切商者,吾兄前云有米几挑,欲携以饷弟,弟日日绝粮,万望即日设法送来,至感至感。”[43]大约1654年,忽接久疏音讯的老师姜荃林先生来信,回信报告自己近况,说是“粗布不完,粥不给,室人遍谴,稚子恒饥”。[44]1672年一信称,这年冰雪连旬,特别寒冷,然而全家却不得不将棉被送去典质,以换口饭吃,整个冬天“妻孥号寒,酷同露处”。[45]《与葛瑞五》述其写信当日,大雨如注,“炊则无米,爨则无薪”,只好“闭门高卧”。[46]过不多久,就连以睡觉抵抗饥饿这法子,也失去了——因为破屋已经严重漏雨:“日来独处一椽,而床床屋漏,几废坐卧,此又是饥寒之外另一况味。”[47]《诫子书》中有一段,专讲境况如何之愈下,“十三年来穷愁困顿,日甚一日。数年之前俯仰粗给,仅无余资以供杂事,两三年来则左支右吾,仅得三餐。至于去冬以及今夏,则日食一饭一糜而已,或并糜而无之,则长日如年,枵腹以过”,全家每天最好不过一干一稀,有时索性连那顿稀粥也得省却。孩子们脚上鞋子破了不能补,身上寒衣里面是没有棉絮的。他很惭愧地对孟然说:“独是俯育不周,不得不令汝寄食外家”,做父亲的没有尽到责任,只好让你入赘外家……[48]孩子如此,他自己呢?“冬夏止服一苎衣。”[49]苎,是麻的一种,毫无保暖性。从冬到夏,亦即全年,徐枋都只有一件麻衣可穿。
1706247640
1706247641
1706247642
印象尤深,是戊戌年(1658)春节所作《病中度岁记》的叙述。文中先回忆了昔年父母及祖母都还在世时,徐家的过年情景。那时,平时虽亦拮据,但父亲出于孝敬,慰祖母之心,逢年总是办得隆重:“每当除夕晡时,先公必呼枋、柯易礼服,先公率之,以祠五祀,拜家庙,鱼菽糕果秩秩也。进而少休,甫暝,集余兄弟及女兄弟于堂上,则已烧椽烛如画,焚百和香,香气烟煴袭人衣,先公先夫人各盛服而出,率余兄弟同人,至太夫人前拜请,至堂中共举觞焉。”继而述当下:
1706247643
1706247644
至于今之岁交,瓶罄罍耻,除夕晡时尚未午饭,而又未知次日饔飡之何在也。复值余危病,息偃在床,百度皆废,以致祠神祀先,鱼菽不供,糕果不荐,青灯熒熒,家人相对,四壁悄然。而子女幼稚,但知令节,不解人意,竞来相聒。姜豹操井臼,通子觅梨栗,而衣无襟袖,两手瘒瘃,履穿不苴,足趾在地,每一顾之,焦心腐肠……
1706247645
1706247646
他特别提到,这一年年景原少有的好,“米价甚贱,为数十年来所未有”,就连最穷的人家,“无不食精凿,制糕糜”,唯独自己家,一直到除夕晚间,却连午饭还没吃上![50]
1706247647
1706247648
1706247649
1706247650
1706247652
野哭:弘光列传 七
1706247653
1706247654
岂止温饱成忧?一生病厄从未稍离这一家子。四个儿子寿命短夭,皆因营养不良、长年冻饿而体质羸弱,最后又病不得药以终。他另有女儿,资料缺乏我们不知其所终,有一回提到这样说:“有一女止三岁,冬无絮衣,患成寒疾。”[51]寒疾,兴许是慢性支气管炎,或严重的关节病。睹此一家景状,油然想到韩愈《祭十二郎文》之句:“少者殁则长者存,彊者夭而病者全”。年轻体强的接踵死掉,年老而弱者却能够活下来。然而大家并不晓得,徐枋七十三年之寿是怎样达致的,看完我们下面的讲述,恐怕便都不免愕然以为奇迹了。
1706247655
1706247656
他生过好几场大病,每次都堪称夺命经历。我们先从1673年那次说起。这年八月,徐枋姊夫、抗清传奇人物吴佩远来山中看望,过后徐枋有书信与之,借此我们知道了这次生病的一些情形。
1706247657
1706247658
病起于八月刚刚入秋的时候,何病未详,但言“垂死之病”,可见严重。严重程度,一是足足病了三旬(整月),二是“展侧须人,气息纔属”,翻个身子要人帮忙,自己只剩下了喘气的份儿。大概九月初,开始有起色的时候,吴佩远来了。徐枋十分高兴,“既奉色笑,歘然起坐,谈对浃晨夕”,精神一振,病情似为之全消。兄弟间暌隔甚久,“十年离愁,一旦大慰”,竟夕而谈,彼此有许多话要倾诉。这里介绍一下吴佩远,其讳祖锡,佩远乃其字。他和徐枋儿时即友,后娶徐枋长姊为妻。1648年夫人病故,吴佩远年三十余,而誓不再续。除了亲情,两人的相得,更有思想缘故。明亡以后,吴佩远长期抗清,先后追随鲁王、永历于浙桂,与郑成功也有联络,郑军反攻长江据说即为其所招,以此屡遭名捕,亡命天涯。[52]两人上次相见还是1661年,故曰“十年离愁”。此番重逢,亦颇匆匆,从徐枋“一昔话言”来看,吴佩远只待了一天。而这一天,徐枋全情投入,至有“宁不可歌可涕耶”之感。不仅如此,吴佩远走后,他还久久不能自拔:“言别之后,别绪扰人,且回首往事,又复下年,愁痛一时攒集,为之黯然闵默者竟日,遂致复病。”本趋平复的病情,由于“疾痛忧患,聚散睽合,歌哭梦觉,生死死生”,大伤内心、大损精神,再而复起,重新把他击倒,“直至九月杪始得强起”,杪即树梢,意指尾端,亦即到九月末才勉强爬起来。[53]
1706247659
1706247660
仅过一年,竟然又生大病,而惨重危殆较上次远甚。当时,宣城沈家来人,请徐枋为刚刚去世的沈眉生(即与徐枋、巢鸣盛并称“海内三高士”的沈寿民)作传。罗振玉《年谱》纪其时为康熙十四年乙卯,即1675年,因知此距吴佩远之会仅隔一年。徐枋曾于一信言其经过:
1706247661
1706247662
宣城沈公湛兄不远千里,徒步至吴者再,以畊岩(沈眉生号)先生一传见属,仆深愧其意。去春临岐(临别),至于洒泣,仆尤深感之,握别谆订初冬为期。不谓一别之后,未及数日,遂婴贱恙,且两病相继,至八阅月,岁底益剧,而支离委顿,竟同废人。新岁以来,幸渐向愈。[54]
1706247663
1706247664
这回,连病两场,从春天直到年底,严重时,“竟同废人”。
1706247665
1706247666
另一次比较厉害的,是1671年染“血痢”。中医分痢疾为血痢、白痢,前者即腹泻而带血者。徐枋这次血痢,病程达两月。以我们平常经验,普通拉肚子,一周都很难吃得消,而他有两月之久,并且是血痢,身体损伤可想而知:
1706247667
1706247668
去秋复病血痢两阅月,死而复苏者屡,虽得再生,颓然衰瘁,耳聋眼暗,四体不仁。[55]
1706247669
1706247670
四场大病,连发于1671、1673、1675,试想世间何人可禁如此折腾?即强健壮汉,怕也丢其半条命,而况年逾半百,而况那条身子已在饥寒交迫中挣扎了二十余年!
1706247671
1706247672
但若跟另一次相比,以上都不算什么。
1706247673
1706247674
那是徐枋三十六岁时,一场跨年
1706247675
1706247676
度、骇人听闻的大病。以骇人听闻相形容,是在笔者历来听闻中,论病情之惨烈、病状之猛厉、病程之惊险,都无法相提并论。徐枋自己,以其久病多病之身,对此也是没齿难忘。他好些患病经历,在我们看来非同小可,却通常只是信中略微语及。可是这一次,他专门作一篇《再生记》[56]详其始末,并说:“苟非身受者,亦未敢遽信也。”
1706247677
1706247678
兹据《再生记》,撮其要而迻述如下:
1706247679
1706247680
丁酉年十一月初五至初七日(1657年12月9日到11日)之间,苏州刮起奇寒大风。徐枋连条裤子都没有,只穿一件旧绉纱薄衫,还被老鼠咬过,洞大如碗,平时坐于屋内犹肌栗毛竖,这天刚好有客,徐枋出来相送,行至旷野,寒风如刀,无可逃避。隔了一天,九日急病突发,寒热交战。初以为疟疾,尚能支撑。二十日,不能下床。二十一日,不再进食。“寒热交战”每三日一发,发如排山倒海,同时胸口窒息,憋闷如埋土中,而口内作恶、痰满喉间。每天惟饮几十碗茶水,余者哪怕略进菜汤,也必大吐大呕。这样过了一个月,十二月廿一日(公历即1658年1月24日),胸中憋闷稍减。为他治病的郑三山大夫说,必须进一些粥食,于是“强啜之,然仅能一口而止”。四天后,又吃不下任何东西。时已戊戌年春节,病情转恶,特征是发疟见缓而胸腹饱闷加重,痰大量增多,到了仰卧床上而痰水自动溢出两颊的地步,且因痰满咽喉,已说不出一句话,整个人衰弱至极,气若游丝。再有一点,至此,已整整五十天不曾排便。他胡乱猜想,认为胸腹饱闷致使不能进食,而胸腹饱闷是久不排便所致,要求用药行泻,“中饱必得滂然一行,然后胸鬲必宽,饮食可进也”。郑三山断然否之:对于四十天绝食之人,“此万万不宜者”。留下此嘱,郑三山因事暂别,这使徐枋有乱来的机会。和不少患者一样,徐枋久不能愈,也不免怀疑大夫医术,决意背着郑三山一试。他延请了另外一位医生,该医“闻余欲行,欣然从事”,付之以泻药。大泄之后,胸腹感觉却依故,而该医断为“此积食尚未消也”,又开四剂很厉害的“消导剋伐之药”。服后,“而胸鬲饱愈甚”,该医说“当再以四剂消导之”。这时是正月初十,徐枋绝食已愈四十五天,“肌肤消铄,大肉尽去”,躺在床上休说翻身,哪怕动动手脚,亦须借力他人,又“畏闻人声”,虚弱无以复加。前四剂虎狼之药,已让他元气殆尽。初十,服第五剂,当天大呕吐。“药与痰杂出,而呕吐之苦,心肝震荡,百骸俱痛,每吐一次则气绝半日。”庸医却称好现象,命继续服药。以后,服药必吐,每吐必加剧,一日数回,吐得地动山摇。到这时,徐枋已知不妙,停药不服。十四日果不再吐,然勺水不能进。停药又四天,正月十七日,突然“无端复吐”,而吐出之物却仍为药汁(可见已无任何消化吸收功能)。十八日再吐,吐的则已是血。徐枋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诀遣家人”,招老友张苍眉托以后事:
1706247681
1706247682
张君别去时,余已绝食五十五日,而是日又复三恸,而语言蝉联,大耗神气,下午遂益加沉笃,气绵缀无半丝,命在呼吸间矣。
1706247683
1706247684
千幸万幸,此时郑三山事毕返回,来看徐枋。病人半月之内变成这样,令他大惊。其时徐枋口不能言,唯“张目而颔之”。郑三山端视良久,忽然问道:“是不是怕见人?厌闻人声?”这一问,非同小可。因为无人相告,是郑三山通过观察自行发现。旁边的人,一味催促诊脉,郑三山却摇手不急,虽然徐枋口不能答,却不断提问,来观察他的反应。过了一会儿,开始用手将病人从头到脚,循序摸索,如是者三。最后才诊脉。诊至一半,跃然而起,对徐枋说:你不会死,几天之内我当可令你坐起来。无人相信。郑三山把道理讲了一番,再次肯定:“绝无他虑,吾当起之于数日间耳。”言毕,“自剂药而自煮之”,亲自配药且亲自煮药。夜间一鼓时分,命人扶起徐枋,亲自捧药喂饮。药量熬至很少,徐枋一饮而尽。临去前,郑三山又说:“今夜当安眠,明日病必减。”他走后,过了一段时间,徐枋竟然又吐了,且连吐两次。家人认为断无可救,“惟痛哭待尽”,同时奔告郑三山。郑三山也大出意外,“默然良久,曰:‘服吾药而吐,何也?’”摸黑踉跄赶回来,嘴里仍念叨:“维不吐乃佳,服吾药而吐,何也?”沉吟中,取来呕吐物,举灯以视而“大喜”,“因呼余家人示之曰:‘所吐者皆痰也。既不咯血,而余药不反,则已奏功矣。他人之药四日后而尚停胸膈间,吾药未食顷而已遍行经络,自此当日就平复也。’”判断不但不悲观,反而更加乐观。次日黎明,徐枋一家尚未起床,郑三山就捧着熬好的药再至,让徐枋第二次服药。午后,徐枋四肢开始有知觉,神气转清,而最重要标志,是能说话了。翌日,愈益向好,身体进而感到“种种安适”,“有言”进而变为“竟复健谈”。至此,家人不再怀疑,“惊叹下拜曰:‘先生真神人也。’”第三天亦即正月廿三日,一大早,徐枋已能喝粥,终于恢复进食。徐枋回忆道:
[
上一页 ]
[ :1.706247635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