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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42 野哭:弘光列传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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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44 当时以及后世,大家只顾赞叹、崇敬、感动,以为这是对他一生苦行的最好回应。我倒觉得,徐枋对此毫不领情。他诚然很苦,但明明得了自在、自适,内心是充实的,从无懊悔,这些为什么看不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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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46 他曾向友人表示:“弟迩年以来,静中若有所进,临文似别作一境界”,说自己所以历“三十余年之艰苦”而“犹未至即颠殒者”,归根到底是有自己的人生目标和趣求:“以立言之志未尽酬,妄冀以未尽之年卓然大有所成”。就如曹雪芹所说“蓬牖茅椽,绳床瓦灶,并不足妨我襟怀”,生活捉襟见肘,尽可由精神充实所补偿。“近因督课儿曹,未免见猎心喜,时时有所课撰”,一面课子,一面随时有心得,而欣然命笔。[78]每个耽于思想者,都知道他这番愉悦并不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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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48 读书,是他自幼的事情。然以功名、世心为骛的读书,鲜有乐趣可言。如今终脱桎梏,可凭喜好任意读书,读想读之书。“不肖枋兀居土室,孤陋寡闻,而独于史学微有所见”,“此二十年中所成书,通鉴纪事类聚三百若干卷、廿一史文汇若干卷、读史稗语二十余卷、读史杂钞六卷、建元同文录一卷、管见十一篇,计成书亦且几百卷矣。”史学是他真正所好,设若仍在世网中,焦头烂额于大比,断然不能遂此所好。这数百卷积稿,是他自由读书、快乐思考的最好证明。那抄抄写写、随思偶想的散漫,乃是名缰利锁下所谓求学无从设想的事情。《五柳先生传》所谈“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79],徐枋必定领受到了。而自由之学,方有自由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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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50 二十年读书课文,编辑之中盖亦有得于身心之学焉。圣贤每谓能自得师,又谓无常师,弟虽不敏,然于土室面墙形影相吊之时,而往往自得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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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52 “自得师”,即得之心灵、得之自我、得之感悟,那是为身名所累的读书和为学,所永远不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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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54 他感受到愉快的馈赠,把它浓缩为一个“痴”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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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56 凡嗜之胶于心而物不能解者,皆痴也。当其专心致志,举吾之身无非是者,故饥寒不能惨吾体,忧患不能动吾心,举天下之美好不足以易吾欲,而其所成亦遂以名天下而不腐于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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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58 他举围棋为例,说明什么可以谓“痴”:嗜弈之人,每天早晨刚一睁开眼,帷帐顶上立刻浮现纵横十九路,“皆杀活争劫之势也”。笔者有此亲身体验,愿证其言不虚。他又举例:“昔蔡邕一见王粲,尽以书籍付之,此亦痴也。”痴即爱,痴即因某事而美悦,自得其乐、乐此不疲。津津乐道于“痴”的徐枋,是满足、惬意的徐枋。可惜,人们都不曾注意他其实有这种感受。孔子也曾出人意料地指出:“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80],人看颜回,很替他愁苦,岂知颜回心里实际快活得很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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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60 粗知其事,我脑海里所能绘出的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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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62 枋形象,也是一个苦节者。那是他的传记作者所给予的,但我本能地不甘心。凡是事情变得不易理解,我直觉便是不信。我认为,凡切实活在同一世界的人,都在常识以内,没哪个超凡入圣。当徐枋亲口拒绝“气节”的装饰、美化,认为自己一切均出自然时,我很高兴事情确在常识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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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68 野哭:弘光列传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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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70 现在,我们能够撇开道德美化和浮夸,理性评估或理解徐枋的隐者生涯和半世纪苦行。在我看来这基于三点:第一,父亲遗命;第二,自我、性情和内心真实;第三,他对现实的美恶去从。我们已经谈论了其中两点,还剩下最后一个。简而言之,这个问题有关他对满清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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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72 他曾发过誓,或对自己立下严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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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74 风波之世,斗诤之交,誓不欲以此身一涉其间。故今不特欲口绝讥评,亦并欲口无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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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76 《诫子书》十禁令,有一条也是“毋言世事”,引“口铭曰‘祸从口出’,淮南子曰‘妄言则乱’,扬雄氏曰‘言轻则招忧’”等格言古训,亦以身教:“故我十三年来绝口不道世事,其有入吾室对吾饮者,论文艺,考古今,谈风月,则娓娓往复,或夜以继日,或坐以待旦而不倦也。若言及时事,我辄默不应,或再言之,则谢曰不知,如是者三,而其人之喙已塞矣。”[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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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78 显然,这是避祸、保身。小心翼翼,像个庸人。乙酉之后,东南一带慷慨悲歌之士随处可见,像他这般晦迹韬光、妥为自保,反差太大。其中一个已知原因,是必须践行父亲要他活下去的遗命。而更实际的原因,恰恰是他的肚子里面,有太强烈的危险情绪,装了一大堆恶毒的“腹诽”。既有“活下去”的使命,他就非自誓自儆不可,否则早就管不住嘴,引祸上身。实际上,即便“誓不欲”,他也经常犯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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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80 一次,谈其老师郑士敬的精神影响,自称“不与时俯仰”[82]。当下之“时”谓何?明亡清兴。不与之“俯仰”,就是不与之俱进,就是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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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82 批评扬雄:“夫子云学问文章,穷亘古今,独是汉祚甫移,而侈言符命,剧秦美新,为学者羞。”[83]王莽篡政,扬雄第一时间献上颂辞,徐枋为之害臊。但显然没人认为,他只是在谈汉朝,或批评扬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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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84 古体诗《乙酉》,抒写1645年:“良时既不再,日月忽已沉。杳杳竟长夜,悠悠失路人。”[84]何为“良时”?“日月”是指什么(日、月合之即“明”)?当朝怎么成了“长夜”?你又“失”了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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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86 不光诗文,丹青也难脱干系。徐枋爱画兰、芝,古以兰、芝为高格,说来普通,然而且看他画上题诗:“吾闻宋遗民,画兰不著土。况复芝无根,自然绝泥滓。”[85]由宋入元的遗民画家,笔下兰草,从不沾土;灵芝的可贵,也在于不依污泥浊土而活。是“自作解说”,是自况,也是不打自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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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88 如果以上还仅限于让人猜忌,下面两例,可谓无遮无拦。一为古体诗《故给谏陈公子龙》。乙酉之夏,陈氏在太湖起义,两年后失败被捕,趁隙自尽。以这样人物为题原已犯忌,而诗中居然讴之:“先臣毕志死,公心大复仇。泣血提一旅,迴天扫旄头。”[86]次则《郑业师云游诗序》,借老师郑士敬北游经历写道:“当其登金台,渡易水,顾瞻帝都,恍如隔世,城郭犹是,人民已非。”[87]北京还是北京,北京人却不是原来的北京人!可以说,分别破了“口无赞叹”、 “口绝讥评”之戒。两个誓言,他哪个也没守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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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890 所以,他的反清情绪实在是浓厚的,努力自制,犹且难禁。这于其“不入城市”、“杜门死守”,是最深刻注脚。设想一下,倘若这种情绪不过于激烈,他又有多大必要远离人群、自闭屋内?实际上,隐遁于他是一个特别现实的问题。他清楚自己实际管不住嘴,做不到将对满清的敌意化于无形。唯一办法,自放山林、切断外界联系,把自己关在土屋中。这就是为何别人以为他高风亮节,徐枋却断然否认,自称“本无气节之可语”[88]。他别无选择,非隐不可。他有一种别人所无的矛盾两难处境,既对满清抱刻骨仇恨,又要恪从父命坚持活下来;当是时也,惟隐与自闭可使二者相安。乙酉后,黄道周、陈子龙都曾招其参加反清,而悉予谢绝;对与父执杨廷枢往还,也抱躲避和极谨慎态度。陈子龙来信,是以徐汧英名相期待,徐枋却回答:“先公大节,与日月争光,亦何藉小子之区区,况今欲申大义于天下者,亦当弗待忠节之后为之区区也。”[89]不知内情者,对他如此冷漠拒绝参加反清斗争,必感齿冷。他默默吞咽的痛苦惟己自知,倘若不为恪守父命,他只怕早就揭竿而起,绝不落于人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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