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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神降临之前:在沉默中重现的印度河文明 第8章 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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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任何一个古代社会而言,如果没有文献,想重建宗教情况有多棘手是公认的。想想在拉斯科(Lascaux)和阿尔塔米拉(Altamira)发现的欧洲旧石器时代岩画,画中有动物和猎人,但没有任何文字,让好奇的人十分焦急。如果没有读懂古埃及人的象形文字,只看墓穴中的壁画,学者们怎么能释读出《死海文书》中那些复杂难解的神话?再比如,如果没读过苏美尔楔形文字泥板,学者们又怎么能凭图像辨认出包括《吉尔伽美什》在内的古美索不达米亚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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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印度次大陆,吠陀时期并没有遭遇这种窘境,因为在公元前1500—前500年,大量的吠陀文献以口头方式产生和传诵,并被及时地以梵文书写记录下来,其中包括四吠陀、奥义书还有其他早期印度教文献。另外,吠陀时期并没有遗存下什么考古遗迹,这一点非常突出;这个时期唯一算得上有意义的遗址是比哈尔邦王舍城(Rajagriha)[1]的古城墙,建筑时间大概在公元前一千纪初至中期。与此相反,印度河文明明显缺少文献,因为印度河文字(无论是不是可能表达了宗教思想)还尚未解密;但它留下了大量的建筑遗迹。但印度河遗迹中,哪些可以被看作宗教遗迹?摩亨佐—达罗的大浴池,本质上是宗教建筑,还是说仅仅是个大到夸张的游泳池?摩亨佐—达罗出土了大量石制小物件,大致是圆柱形,小部分有个尖一些的顶端,它们是与很晚之后印度教湿婆派的“林伽”[2]类似的阳具,抑或仅仅是下棋用的棋子?20世纪20年代,马歇尔倾向于认为这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即这些遗址、遗迹与宗教有关。现在,有些学者同意他的观点,而有些则更谨慎些,特别是涉及那些石制小物件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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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即便是马歇尔本人也公开承认,没有在印度河文明遗址中发现神庙,他对此感到十分诧异和失望,因为印度河文明的建筑工人很明显有高超的建筑技巧。他在《摩亨佐—达罗》一书中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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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在摩亨佐—达罗还是哈拉帕,都还没有发现可以确定为神庙的建筑。这并不能证明当时的人们没有建造神庙。现在发现的许多建筑物很明显既不是普通的住所,也不是什么办公大楼……尽管我们现在还完全不能确定它们的用途;而且遗憾的是这些建筑中出土的物品也证明不了什么。就我们所知,因为某些保守的理由,摩亨佐—达罗的神庙确实有可能是用木头建造的,而且一并朽坏消失了。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即无论它们有什么样的形式、由什么材料建成,它们都与苏美尔或巴比伦的神庙截然不同。在摩亨佐—达罗和哈拉帕都没有发现金字形神塔及其附属的神庙……巴比伦的神庙有寺塔(temple-tower),有供信徒集会的、水源充足的庭院,庭院末端则是供奉男神或女神的特别的神殿。迄今为止,我们没有在这里发现任何与巴比伦神庙制式相同的建筑。我认为,仅凭这一点,就可以说明苏美尔人的宗教与印度河谷人们信仰的宗教是不同的。[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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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对印度河文明遗址的发掘进行了将近一百年,可即便如此,还是没有发现任何一看上去就明显是宗教性建筑的建筑结构、从而可以反驳马歇尔的描述。唯一的例外或许是那些祭祀用的火坑,人们称为“火祭坛”,在卡利班甘、洛塔尔、纳格斯瓦尔(Nageswar)、拉基格里和瓦格德(Vagad)等印度河文明遗址都有发现。卡利班甘的“火祭坛”由黏土衬砌的灰坑构成,灰坑中有灰烬、木炭、一个黏土碑的遗存,还有一些赤陶饼;在洛塔尔的这样的火坑旁,发现了一个有烟熏痕迹的赤陶长柄杓。但并不是所有的专家都同意这些火坑是祭祀用的;波赛尔就认为,在纳格斯瓦尔,“所谓的‘火祭坛’十有八九就是一个普通的印度河烟囱形直焰窑”[4]。最有说服力的就是卡利班甘的祭祀火坑,让人想起印度教礼敬湿婆的仪式,即在祭火前向一个黏土“林伽”祭洒牛的五种产物[5](牛奶、凝乳、酥油、尿液和粪便)。在吠陀的火祭礼仪中也有类似的仪式,即在日出和日落时祭洒牛奶。吠陀典籍中称热牛奶是太阳或太阳洒向子宫的种子:“苏利耶[太阳]和阿耆尼[火]同在一胎[yoni,即‘子宫’]。于是苏利耶升起。他失去了自己的种子。阿耆尼得到了种子……并将它传递到牛的体内。它(变成了)奶。”[6]诚然,在火祭坛前的祭祀是吠陀教不可或缺的仪式组成,但即便这些已经被发掘出的火坑真的用于祭祀,也不意味着它们具有与吠陀教的火祭坛相同的含义。麦金托什认为,“这些学者过分强调(火坑与吠陀教火祭坛)的共性,但火祭和动物祭祀非常普遍,在许多宗教中都有体现,不足以成为鉴别文化关联的依据”。[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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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宗教文献也没有神庙的情况下,对印度河宗教的推测就只能依赖想象,其依据是 “祭司王”一类的小型陶像和雕像,以及展现神秘场景的陶器和印章。这种想象始于梅赫尔格尔出土的最早期的女性小陶像[8]。它们为什么被创造出来?它们是宗教性物品,还是只是普通的玩具?它们通常在垃圾灰坑中出土,看上去就是随意丢弃在那儿的,学者们因此认为它们是玩具。但卡特琳·雅里热(Catherine Jarrige)对此进行了更仔细的研究,发现上述垃圾灰坑通常出现在家庭生活区,因此这些小陶像有可能带有宗教崇拜的含义。有些小瓷像上还有贯穿的洞,可能是在陶土尚软的时候用细树枝穿过去形成的,有些类似在巫毒娃娃身上扎针的行为,更为其宗教含义增添了一层可能性。而且,这些小陶像上对“丰饶”的象征,例如球状的乳房、肥大的臀部、引人注意的发型、一些瓷像手臂中抱着的孩子,在雅里热看来,“非常系统地组合起来,肯定是遵从某些特定符号含义的规则产生的”,“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把这些小瓷像当成孩童玩具的假设是站不住脚的”。[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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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9 卡利班甘的“火祭坛”。黏土衬涂的坑里有灰烬、木炭和赤陶物件,有可能是祭祀火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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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自然而然吸引更多注意力、激发人们奇思妙想的解读的物品,还要数印度河印章。在这些印章上,不仅描绘了真实存在的动物和一些奇幻的嵌合体动物(有些甚至有三个头),还表现了动物、人类以及一些看上去只可能是神灵的存在之间的互动。下面我们来看看其中最有可能有宗教含义的三个。第一个印章由麦凯发掘,上面表现了一个被动物环绕的、像神一样的人类。这个印章迅速被马歇尔命名为“历史上著名的湿婆的原型”[10]。第二个印章上是一个神秘的物品,通常与独角兽图案一同出现。第三个印章上则是一幅相当复杂的敬神的画面,被崇敬的女神坐在菩提树上,而且仪式中可能有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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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歇尔的“湿婆原型”印章或许是所有印度河印章里最有名的一个。这是一个男性形象,上半身竖直,以一个非常明显的瑜伽体式端坐于一个类似王座的东西上,双腿折叠对放于身下,足尖朝下(mulabandhasana体式[11])。他有三张脸,一张直视正前方,其余两张分别向左右两侧看去。他头戴一个夸张的三尖形头冠,其中两“尖”应当是弯曲的水牛角,胳膊上戴着镯子。人像看上去有勃起的阴茎。身周排布四种野兽,两两分列一旁,一边是一头犀牛和一头水牛,一边是一头大象和一头老虎,都栩栩如生。他头冠的上方刻着几个印度河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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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0 梅赫尔格尔出土的女性小陶像,其中最早的可以追溯到公元前7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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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印章和印章上的图案产生于公元前三千纪,而印度教的大神湿婆是公元前一千纪才开始有记载的,时间上要晚得多,而且在这2000年间,《梨俱吠陀》四处传诵,可其中并没有出现过湿婆的名字。马歇尔凭什么确定这个形象就是湿婆呢?有四个特征让他做出这种判断。首先,这个人像有三张脸,湿婆也常常以三位一体的“三面”(trimukha)形象出现。但马歇尔在论证时也这样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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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是说与至高神相关的“三位一体”的哲学观念这么早就产生了,只是想说明,对于这个特定神灵——不管是叫他湿婆还是别的什么——的崇拜与其他两种崇拜融合在了一起,这个神有三张脸而不是只有一张就体现了这个事实。[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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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人像呈现的瑜伽体式与湿婆“瑜伽之王”[13]的名号相符。第三,湿婆还有一个著名的名号是“兽主”,即百兽的主人,在印章图案上恰好可以由犀牛、水牛、大象和老虎体现。第四,在古美索不达米亚,神灵常常戴着饰有兽角的冠饰,祭司和国王也会如此;再多想一步,这个特殊的三尖形冠饰在形状上也类似湿婆那著名的武器——三叉戟。最后的一点并不能算是特征,只是人像与湿婆的这种联系,恰好印证了马歇尔深信不疑的理论,即印度教不仅来源于雅利安人的吠陀文化,还与吠陀时期之前的印度河文明有密切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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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1 摩亨佐—达罗的印度河印章印痕(上)及线描图(下)。印痕中显示了一个有三张或四张脸的人物形象,头戴有角冠饰,以瑜伽体式坐着,周围环绕四头野生动物。发现这枚印章的约翰·马歇尔将其命名为“湿婆原型”,但仍缺少确凿证据证明它与印度教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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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的几点都不能令人完全信服;正如历史学家A.L.巴沙姆(A. L. Basham)所说,“这个史前神灵与湿婆间的任何持续性关联都是很薄弱的”。[14]许多学者都对马歇尔的观点提出严厉批评。例如,有学者认为,这个神灵有四张脸(其中一张向后看,所以没有表现出来)是个更说得通的解释,每张脸正好对应一种动物;这样一来,这个神灵就不是与湿婆,而是与印度教三主神中的另外一位——梵天有关联,后者承继自吠陀典籍中的创世神“生主”。这个神灵上竖的阴茎并不明显,这处细节有可能只是他腰带结的一部分(马歇尔自己也承认)。他所呈现的瑜伽姿势在其他很多印度河印章上也出现了,看上去并非源自印度本土,而更可能来自相邻伊朗地区的原始埃兰艺术,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三千纪初期。他身周的四种动物是野生的,水牛可能例外;但湿婆神并不保护野生动物。湿婆的坐骑是公牛南迪,不是水牛,而这个神戴着水牛角,有可能与印度教的“牛魔”摩西沙[15]有关,不过有时候摩西沙也会被认成湿婆。无论一个人想赋予印章上的图案什么意义,都能找到合理的解读,而这个含义又往往能联系到某个神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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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看看第二个宗教形象的“候选者”——“独角兽”图案。当印章的主体表现对象是动物图案而不是神灵时,这个动物有时会单独出现;这种情况在大象、犀牛和老虎图案身上比较常见,有可能因为它们是野生动物。更常见的情况是,动物图案的前方会同时出现一个特定的物体。举例来说,水牛和短角无驼背的公牛前面出现的往往是饲喂槽,里面应当盛有草料或水,遗址中出土了类似的边缘下垂的浅槽。然而,与独角兽图案一同出现的从不是饲喂槽,而是一个陌生的物品,在考古发掘中也从未发现类似的实物。大部分学者认为这应该是一件仪式用具;尽管这个仪式的性质很不确定,这个观点却很难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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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诺耶这样描述这个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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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祭品台,由三部分组成。一个逐渐变细的立杆或柱子竖在地上,上端穿着一个半球形碗状的容器,容器有时候以一枚图钉钉住。在碗的上方是一个方形或者穹形的物体,由同一根立杆支撑。这个位于顶部的物体通常以交叉的网格状或锯齿状阴影线表现,碗形部分也用大量交叉的阴影线或者水平的线路描绘。在碗的边缘常常有小的点状图案或射线状图案,多沿着碗下缘分布,有时碗上缘也有。[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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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歇尔认为,这个物件是香炉。最上端的部分用来放香料,这个部分可能会绕着立杆旋转;碗中生火,在图像上用碗上缘旁边的小点和射线表示。伊尔凡陀·马哈德万的看法却截然不同,他认为这是一个用来滤制苏摩汁[17]的过滤装置。苏摩汁是一种神圣的饮品,具有致幻性,在之后的吠陀教仪式中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用来榨取、制作苏摩汁的究竟是何种植物,学者们争论不休,但目前广泛接受的观点是它应该是一种麻黄属植物,麻黄属植物中可以提炼出麻黄素,是被现代体育界禁用的兴奋剂之一。)如果这是个过滤装置,那么上方的容器起过滤作用,滤得的苏摩汁滴入下方的碗里,碗下缘的小点和射线就表示溢出的苏摩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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