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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2184 战时中国:一个美国人眼中的中国1940-1946 [:1706741136]
1706742185 战时中国:一个美国人眼中的中国1940-1946 第六章丨物以类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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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2187 1940年,我在重庆最熟悉的还是外国人小圈子,我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我不久就搬出了中国饭店,在南岸特区的一家大石油公司驻所租了一间房子。那里唯一的正式房客就是这家公司的代理人——一个年轻的美国人。当他神经质地想方设法要撵走那些非正式房客时,他就老喜欢用手摸还没长硬的胡须,像是要它快点儿长。他要让他们在他的教父——一位传教士——来之前搬走。赖在那儿不想走的都是夏季轰炸时逃来的难民,其中一位名叫安娜,是东普鲁士容克贵族的女儿,她和一个中国人结了婚,他是中国共产党重庆办事处的联络员。另一位名叫玛丽亚,原籍是更远的东欧,是给国民党右翼朱家骅当外文秘书的。谣言说,她是朱家骅手下“盖世太保”的成员。幸运的是,后来吞噬无数血肉的缅甸花豹[12]并不住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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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2189 “假如!假如!假如!”当听差试图解释说,假如苦力们早点儿把炉子修好,厨师本来可以把麦片粥煮得更软糯时,安娜就会像个投弹手似的在餐桌上挥动汤匙,大声叫道:“假如!我的上帝啊,假如我的祖母长上两个车轮子,她就成公共汽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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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2191 她会以同样的兴致来吃早餐,讲述自己的经历。她在来到中国、成为王太太之前,曾在柏林从事过反纳粹的地下工作。她那股了不起的姿态神气和她的闺名冯·克列斯特为她提供了许多方便。她喜欢反复叙说做通讯员时的工作。她时常坐在公园长椅上等人,记号是红领带,身份确认后两人就并排坐在一起,文件从她的钱包里转到了他的口袋里。她是在战争爆发前不久来中国的。她和丈夫、孩子一起从南京溯江而上,经武汉到了重庆,一直随政府转移。对于这段经历,她最喜欢说的故事是她乘的船在汉口上游停泊时遭到了空袭。她虽然并非细心的德国家庭妇女,可也像她们一样,跑警报的时候还带着一篮子煮熟的鸡蛋。当敌机一再去而复返、她在田地里一次又一次寻找隐身之所的时候,那些熟鸡蛋就都散落在田地里了。后来鸡蛋被全部找回来了,因为农民们以为那是哑弹,都跑开了。她真是太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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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2193 在重庆,安娜当然被国民党特务盯过梢,那是统一战线开始瓦解之后的事。可是,凭着一副善开玩笑的护身本领,她很快就把他们甩掉了,办法是坚持让盯梢的和她并肩而行,“来呀!来呀!”她命令那人,摇着手提包,像是摇着一把刀,还轻佻地向那人递送秋波,“我们不都是要到同一个地方去吗?我们会彼此满意的”。安娜相信,那些被她惹恼了的特务、声名狼藉的顽固派一定给她这个令人讨厌的女人打了个有利于她的报告。不久,他们就不再盯她的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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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2195 玛丽亚并非生自军人世家,她来自巴尔干国家的法国女教师家庭。她早上起床很晚,总是身穿睡衣,在屋子里游来荡去。她大量吸烟,翻来覆去地放男高音的唱片《乐维昂·舍利》[13]。她的目光常常越过长江,注视着对岸的浓雾和瓦砾。如果她真的是朱家骅的特务,那她就是个最懒得穿黑缎子衣服和戴假宝石首饰的人了。其实,只要她伸伸手,马上就可以把自己搞得很漂亮。在重庆有个传闻,说她的老板曾要她写个报告,说明为什么居住在重庆的外国人也会反对国民党。她很懒,就从朋友里找水平比较高的人捉刀,后来请了王安娜、史沫特莱等少数自称左派的人。报告成稿是一份杰作,各方都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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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2197 南岸石油公司房子的两边山丘上面是些旧豪宅,下面则是无数破烂不堪的棚子。豪宅的住户是被人遗忘的、毫无耐心的外国人。我想,有些外国人只对太平洋战争后期的重庆有所了解,只见过曾有成千外国人居住的重庆,只在中国已成为“四强”之一时见过那些外国将军、议员、特使、观察家飞出飞进重庆。要是他们能了解一下1940年时重庆的外国人圈子是多么狭小疏离、无足轻重,他们肯定会大吃一惊。要是他们知道这个圈子是如何安安稳稳地变成了后来的海外集团,更会觉得羞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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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2199 再回到1940年。那时除了苏联人、传教士、炮艇水手和散居的外国人,在重庆的外国人聚居区中外籍人士只有大约220名男人和不足20名妇女。这些外国人聚居异国,与世隔绝,这在全世界大概是绝无仅有的。除了和香港的航空联系,重庆的对外交通不便与雪域高原不相上下,但重庆却没有圣地的长生和长乐,那些从远方辗转来到四川山谷的人们所面对的是死亡危险、空袭炸弹以及由封锁造成的日常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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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2201 这群外国人没有融入这座城市,而是浮在它的表面,显得十分稀奇古怪。记得来南岸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我曾漫步街头,在中国人中间走来走去。我发现,无论他们在干什么,手持何物,外观总是相当一致的,衣服通常是蓝、黑、灰三色,面孔则光滑犹如象牙。突然,我眼前出现了一群外国人,身材体型都与众不同,穿的是西方旅行者的衣服。原来他们正在进行周日漫步,看上去如同招摇过市的马戏团。他们的脸孔与鼻子大小形状不一,色泽有红有白,有的身上还长着几撮毛。他们的衣着色彩鲜亮,条纹、方格、斑点,棕、红、绿、白、黄,应有尽有。身后还跟着各国品种的狗:有短腿小狗、长毛猎狗、斯宾格狗和一只长毛狮子狗,到处引起重庆土狗愠怒的狂吠。土狗的大小、颜色却都差不多,体态与中华田园犬类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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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2203 不久我发现,当外国人群聚在俱乐部、美国海军酒店或其他可以聚会又有吃喝的地方时,他们一定会闲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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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2205 有人议论一个女人说:“她的轿夫要走了,因为他们抬着她的时候,她太喜欢自言自语了。他们听不懂她的话,这没什么,可毕竟使他们很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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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2207 又有人议论另一个男人说:“他每个星期都决定戒掉一样东西,他说什么东西都有饭馆里苍蝇的那股味道。最初是大米,然后是青菜。现在,他连肉也抱怨起来了。结果,他只吃香港的罐头,只喝威士忌,可是他的供应品快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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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2209 “你说的是那个麻秆似的国务院小职员吧。他可是以擅长养花自居呢。他走啦!空袭使他神经错乱了。警报一响,他就犯病。后来,他一听人提到空袭就会拉一裤子屎。这样他就没法在重庆干了,听说调到东京大使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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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2214 欧洲战争对重庆的外国人的确是个严重问题,因为他们的祖国已经卷入了战争。他们中的很多人是真的心系祖国,有的更是歇斯底里。然而,在重庆表现得那么激愤可就不好了。另一方面,不管祖国发生了什么冲突,但作为旅居中国的外国人,尽管来自敌对国家,他们仍然属于同一个比中国人强得多的经济特权阶级,其差别要比不同国籍之间的差别明显得多。我初次体验这种荒唐事是在去香港途经上海的时候。当时,那儿爆发了一场旅馆大战。德国客人们不得不从英国势力控制的豪华旅馆搬出来,迁入时髦的中日合营旅馆。德国人很多,把中日旅馆里面的英国人也赶了出去。双方的“战士”们只需要越过几条马路,从一家舒适的旅馆迁入另一家舒适的旅馆,而成千上万的中国难民则挤在路边的帐篷里。在重庆,情况也是这样,只不过规模小点罢了。在中立的美国人举办的鸡尾酒会上,德意与英法宾客会在窗口展开一场冷眼相视的战斗,窗外则是中国的困窘景象和一片瓦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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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2216 在重庆的外国人之间,只有偶然发生的小冲突会将私底下的敌对情绪公开化。一天晚上,在南岸的一次聚会中,有位美国青年记者批评了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的投降,被比利时大使馆的一个工作人员听见了,他是个有身份的贵族,有惊吓驻渝外交人员的前科,他当时拜访其他外交人员的办公室,持手枪威胁说:“现在,你还敢对我的国王说什么坏话吗?”在这次聚会上,他又三步两步奔到这位冒犯了他的记者面前,把玻璃杯摔碎在地,那架势好像要跟对方决斗一样。他大声吼道:“你知道这件事在我的国家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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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2218 “不……不知道。”那个美国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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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2220 比利时人立即跳开,又拿了第二个杯子摔碎。当他正要拿第三个杯子时,主人跑过来抱住了他,并试图向他解释说,他不能和美国人决斗;就算美国人已经遭到挑衅,他们一般也懵然无知;况且,这些玻璃杯都是上等货,是封锁之前从上海运来的,再也找不到这样好的杯子了。这样,问题似乎解决了,挑衅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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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2222 除了个人轶事和夏季空袭中发生的琐事,在南岸居住的外国人很少有人谈论中国的抗日。除非是为了寻找消息的蛛丝马迹,谁也不会去注意那份在重庆发行、由政府控制的英文报纸《国民导报》。要想得到真正的新闻,只能等消息发送到欧美印刷成报刊后再寄回来。除此之外,别无他途可循。可这么一来,新闻就成“旧闻”了。此外,每当进口报章杂志提到中国不屈不挠的抵抗时,南岸的反应通常是开玩笑地说:“岂敢,岂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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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2224 随着日军空袭的停息,有关洋货和飞机的传说也就传开了。虽说都带着一股神话气息,但有的很平常,像是小矮人、小精灵、河神水仙一类的童话;有的就要骇人一些了,就和火龙、牛头怪、蛇首女妖似的。传说的主题是封锁,以及在重庆极难搞到的外国食品、服饰、用品等等。聚集南岸的外国人彻底讨论了在空袭中储藏珍贵物品的最佳方案。有的主张向松鼠学习,把“干果”都藏在树林里;有的主张像狗熊那样,把给养品都放在一个地方,或把全冬天要吃的东西一下子装进肚皮,再钻进山洞。12月间,在外国人聚居区,人们有一半时间是在谈论存放物品的问题:放在这儿,别放在那儿;谁在购进,谁又在抛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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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2226 当然,还有些编造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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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2228 “培蒂终于把鲁斯蒂那件蓝衣服买下来了,就是鲁斯蒂从佛德太太那儿买来的那件,那是由达斯达太太转让给佛德太太的,达斯达太太得自艾迪茨,她是3年前从汉口带来的。等培蒂穿够了,我就要搞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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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2230 “法国人说他们找到了一种方法,可以空运从成都美以美会的乳牛身上弄到的新鲜黄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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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2232 这些传说已经有了自己的佛龛、仪式和英雄。在酒吧间后面的俱乐部里,有些英美香烟被加冕了,那是贴在盒子上的香烟主人的名字。封锁开始之前,私人藏酒就常用此法插标签。每隔一两周,香烟主人就会满怀敬意地进来过一次烟瘾,而在他不来的日子里,这些烟盒就会被那些没烟抽的醉鬼顶礼膜拜。由香烟短缺发展出来的一种举止是偷偷摸摸地伸手从口袋里只拿出一支烟来而不露烟盒,以免别人向他伸手。傍晚,在有收音机的人家,其他广播爱好者静静地围成一圈,那样子简直是要把脑袋塞进去好倾听收音机里传出的美妙音乐。这音乐能给他们带来一个有着柏油马路、物质丰裕的世界,以代替现实生活中泥泞的道路、暗淡的灯光、裂开的门户和身边磨损了的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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