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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时中国：一个美国人眼中的中国1940-1946 第八章丨漫长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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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广西桂林度过的。在这一年里，世界大战的形势出现了转折。德军从斯大林格勒溃退，盟军收复了北非和西西里岛，并进入意大利本土。在南太平洋，美军对日本展开了猛烈的攻势；在陆地，美军穿过中缅边境的高山丛林，建成了通往中国的公路。史迪威将军指挥下的中美联合部队开始肃清公路两侧地区的日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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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从日军占领区传到桂林的种种消息表明：日本人已经开始认识到，他们所面临的，即使不是完全被打垮，也将是一场日益艰难的消耗性防御战。由于在军火、船只、物资、人力、财力、飞机等方面的匮乏，日本人已不能左右太平洋上的战局，也无力巩固大陆上的帝国领土。由于日本人不得不集中力量于太平洋方面，其他在大陆的防御力量便急剧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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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珍珠港事件之后大约一年的时间内，日军占领区内人民的生活要比国统区内显得安定一些。但是从1943年开始，从日占区逃到桂林的难民描述的日占区情况就和以前大不相同了；铁路运输和沿海航运缩减，企业倒闭，失业增加；甚至武汉、上海、香港等大城市也由于发电厂停工，发生了电车停驶、公用事业废弛的现象，完全失掉了过去现代化城市的光彩。生活用品日益短缺，囤积居奇、尔虞我诈、百业凋零的现象丛生。在农村，土匪、路劫、游击队袭击等时有所闻。过去国统区内也有同样的情况发生，日占区看起来似乎好一些。可是现在，日占区内的不安定现象反而更加急速地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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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侵华日军着手准备对付盟军的反攻。他们拆掉铁路支线，在沿海地区积聚战略物资，加强当地的防御网。一些重工业设备被迁往内层防御圈中的中国东北。在前几年，当日本人以为他们能永远占领中国时，曾力图吸引非占领区的人民，如日占区内把物价保持在较低水平，以此引诱一些市民由国统区跑到日占区。现在完全不同了，他们开始重物不重人。他们鼓励中国人从大城市迁出去，因为大量的城市人口有碍于日后的战略防御。他们开始高价收购粮食、金属和其他各种战略物资，以致物价被哄抬到了远远高于国统区的程度。日本人希望获得的物资很快由国统区走私运往日占区，而大量难民则由日军占领下的沿海城市涌向国民党统治的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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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在与统治下的中国人打交道时，变得和颜悦色起来。虽然在遭受袭击时，他们仍然以恐怖手段作为武器，但除此之外，他们基本放弃了蛮横傲慢的态度。许多日本军官和文职官员似乎打算于战败之后，在中国找一个藏身之地，好保住自己的财产。据说许多日本人正在千方百计地私藏美元和法币，这在日占区是犯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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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国家，日本对汪伪政权更加倚重了。在汪伪对英美宣战之后，日本人给予了它更多的自主权。它鼓励汪精卫建立一支200万人的伪军，允许把上海的关税收入充作伪政权的经费。在长江流域，日本军用券停止流通，代之以汪伪政权发行的伪币，这不仅增加了汪伪政权的收入，更粉饰了他们的面子。稍后，日本将早先扶持的华北政务委员会移交给汪精卫统一领导。日本政府还与汪伪政府签署了《日汪基本关系条约》，使汪伪政府与日本政府表面上处于平等的地位。很明显，日本人希望把汪伪政权牢牢地拴在自己摇摇欲坠的战车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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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的2月或3月，在桂林的人们开始注意到日本人的种种新动向。例如，当时香港方面传来消息说，2月春节时，日本人突然将节前的反国民党告示统统涂抹掉。大约与此同时，汪伪政权在国旗图案上取消了代表着“和平反共建国”的三角。日本控制下的报刊当时虽然还在攻击美国和英国，但对蒋介石的抨击却大为收敛。在战后的东京审判庭上，我亲眼看到，天皇最宠信的顾问内大臣木户幸一侯爵在东京审判法庭上供认：1943年2月19日，天皇亲自告诉他，天皇对战争前途深感忧虑，特别是对德国的处境更为担心。天皇说，他希望尽可能早日结束战争，媾和亦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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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林靠近前线，在陆地和水路三面邻近敌占区。由于这种地理位置，桂林与日占区的来往特别方便，比盟国控制下的任何城市都更容易获得日占区的消息。当时有种种迹象显示，由于日本人在其他地方看不到任何希望，他们最后很可能会在中国进行孤注一掷的垂死挣扎。进攻矛头可能正是指向桂林。但是，当局对此似乎漠不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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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缅印战区的美军中，桂林被称为“东方巴黎”，这主要是因为桂林有着许多漂亮而易于接近的妙龄女郎。桂林的秀丽景色——绿树成荫的街道、街心的小公园、流经市中心的碧绿江水——使桂林当之无愧于它的美名。在中国人中间，桂林以戏院、书铺、菜肴、美酒著称。桂林的桑葚酒香醇可口，许多美国人嗜此如命，争相抢购，致使酒价猛涨而酒味猛跌。可惜的是，桂林的命运竟然连巴黎都不如，几个月之后便因日军的侵占而毁灭。许多人深深怀念那段时间的生活，在中国内地的其他城市，再也难以重温如此美好的时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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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林的空军基地驻扎着成千美军，还有不少美军人员取道桂林东去。这些热情奔放的新来客扰乱了桂林这座边远省会城市的沉静朴素的生活。这些美国人来去匆匆，人数很多，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他们来桂林都抱着同样的目的：玩乐。他们给桂林增添了一种周末狂欢的气氛。我记得，他们几乎全都是穿着卡其色制服的单身军人，行为多少有些令人莫名其妙。他们都决心享乐一番：有的一本正经地选购纪念品，有的把囊中钱财吃喝一空，有的像孩子似的在街道上大放鞭炮，有的在小巷中追逐咯咯笑着的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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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桂林，人数最多的外来人是香港难民。香港在桂林东南方向，相距只有大约300英里。由于穷人和老人要么留居香港，要么逃回沿海的原籍，所以来到桂林的逃亡者们大部分并不是披巾裹头的苦命人，而是有钱的“高级难民”。那些全家迁往桂林的高级难民，在郊区建立了一幢幢带走廊的西式房屋。香港难民中大多是年轻人，他们在香港是咖啡馆的常客，这些未婚的小伙子和姑娘给桂林带来了一种愉快的花园式气氛。不少香港人在桂林开设咖啡馆或寄卖行。在桂林，咖啡馆的招牌真是琳琅满目——诸如“蓝鸟”“绿蒂”“丽都”等，无所事事的有钱人就在那里消磨时光。寄卖行中则出售陷于逆境者从香港带来的雨衣、电烤箱、台灯、网球拍等杂物。所有这一切，都给桂林平添了一种异国情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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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长期生活在重视衣着的地区，香港难民都尽力保留了一套像样的外套。每当傍晚时分，这些人常常穿着他们那“仅此一套”的漂亮衣服，拥塞在城内的南北向主干道上，闲逛聊天，调情说爱，流言八卦，对其他人评头论足。姑娘们穿戴入时，她们有的穿着中式服装，有的穿着西式服装，有的穿着裙子或松垮的外衣。小伙子们一派西式打扮，穿着带披肩的热带服装或色彩鲜艳的运动衣。在战时的内地，只有桂林无视“新生活运动”禁止播放流行音乐的命令。在电影院、咖啡馆等公众场所中，收音机和留声机高声播放着中国戏曲、上海爵士音乐，甚至还有美国的老情歌。在古老中国的内地，竟然会看到这样的场面，听到这样的音乐，不免使人产生一种离奇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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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熟悉的还是住在市区的外国人和他们的朋友。这年春天，我刚到桂林时，教会外的西方人只有几名英国情报官——包括领事和几个职员——和一位美国空军情报官。但到了这年秋天，在桂林常住或过境的侨民经常达100人以上。英国领事馆大大扩充了，目的是保持与香港的联系——许多从香港逃出来的英国侨民在此逗留。自由法国在桂林设立了军事代表团，目的是从被日军占领的法属印度支那获取情报。美国派来了一位领事和一位副领事，从此这座城市变成了美国人在华南各省收集情报、迎来送往的中心。有些与美国空军基地无关的人，也因战时的各种事务进出于桂林。此外，还有很多刚从日占区或交战区逃出来的西方难民也来到了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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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外国人交往较多的是欧亚混血儿和会讲英语的中国人，后者有一二百人，其中许多人仅仅是因为崇拜西方人的富有，而把与外国人交往当作一件时髦的事情，但另外一些人则是因为自身的政治态度或名望，吸引了外国人主动去接近他们。和内地的其他省会不同，桂林不仅是民盟活动的大本营，而且许多从事文学、艺术、电影、戏剧的文化人都从沿海来到桂林，把它当作战争避难地。桂林市区还有不少来自郊区空军基地和部队训练中心的美国人，也有不少漂亮的香港富家小姐，这使桂林的社交圈子显得更加五光十色。在这个圈子周围，还有另一批中国姑娘，她们和外国人打交道多少是为了赚钱，一批来自香港的流氓地痞在背后唆使和操纵她们。那些流氓地痞无论大小事情——从捞点小小外快到牟取暴利，甚至进行间谍活动——都要插上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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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社交圈子令人感到愉快的原因之一是，它有着形形色色的成员。毫无疑问，由于桂林范围不大，人们容易交往，容易消除种族和社会等级不同带来的种种偏见。就这点而言，中国的任何城市，包括战前多民族杂居的北平都比不上桂林。顺便在此提一句，由于桂林地方小，每个人都互相认识，所以流言蜚语盛行。如果有某件事你未能亲眼看见，那么一般不超过半天，你就能听到关于此事的详细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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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跃于桂林的外国人也大多很年轻。重庆和昆明是大人物云集的重要城市，而年轻人则被打发到了桂林这个东边的前线基地。桂林空军基地司令官是当时美国空军中最年轻的将领，只有28岁。因为年轻人众多，这座城市自然而然就成了他们寻欢作乐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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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和内地的所有城市一样，桂林也只是汪洋大海中的孤岛或木排，这个汪洋大海就是在它周围的贫苦农村。虽然桂林有西式的小吃店、书店和鸡尾酒会，但它基本上还是和土里土气的洛阳差不多。由于许多住在桂林的外国人从事情报收集工作，所以桂林一直都在风传邻省情况不妙。看来在这块木排上歇脚并不安全，周围的海洋上正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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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人的社交圈子中有一些美军飞行员，他们经常投入战斗，有的人有时会一去不返，这使人们不能忘记：一场残酷的战争仍然正在进行。人们有时甚至能亲眼目睹这场战争，虽然桂林市区在这一年内没有遭到敌机轰炸，但城郊铁路线和机场却遭到了轰炸，而且有几次空战就发生在桂林上空。1943年末，据说日本人在邻近桂林的敌占区集中了伞兵部队，并且着手训练特务。这个消息使桂林晚会上的轻松闲谈变成了不祥的揣测：很可能在某一个美好的清晨，人们会大吃一惊地发现日本人出现在了城市上空和桂林周围，而且在人们还来不及清醒之前，日本人就已经占领了城市。但当地国民党驻军似乎对此毫无戒备，在国民党内还经常发生“通敌”事件，这使人们不能不怀疑，国民党可能在和日本人进行一桩更大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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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时来到桂林的人都感到，他们住在桂林不仅是暂时的，更是危险的。所以，他们似乎把每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过。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桂林的生活节奏才狂热而兴奋。因此，我虽然在桂林生活了几个月，但在记忆中却好像只过了一天。这漫长的一天不是由黎明到黄昏，而是从春天到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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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林的气候也很容易让人“度日如年”。桂林的春天比较寒冷，6月和7月初则有猛烈的热带阵雨。但在此之后，桂林就保持着一种几乎不变的宜人气候。天空总是那样晴朗，正午温暖而早晚凉爽。当秋天来到时，除了偶尔有几阵秋风袭来，几乎感觉不到天气在变凉。哪怕是圣诞节也没有霜冻，冬天也用不着穿御寒的外衣。桂林的蓝天中少有白云，倒是美军战机拉出的白烟更常见。白色、灰色、浅蓝的建筑物点缀在漓江两岸，绿色的奇峰好像形成了桂林的围墙。在这儿不时可以听到笑语歌声，令人以为末日永远不会来临。我有时甚至觉得，若是加一座摩天轮、几部过山车，这里就简直是一个大游乐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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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桂林的生活与两年前在洛阳大不一样。我在洛阳郊区住的是黄土窑洞，但在桂林住的则是市中心带浴室的高级招待所。招待所最初是接待大官用的，配有餐厅和影院，现在也接待部分来自香港的高级难民，因而也就成了他们的娱乐中心。我的办事处离招待所只有两个街区，是一幢修饰一新的老式乡间别墅。办事处面对桂林最大的湖滨公园，与美国领事馆和美军供应处相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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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洛阳，我所见到的美国人只是几个传教士和一些旅行者。在桂林，我在招待所房间中的另一个床位几乎天天被路过此地的美国朋友借住。我的办事处有一位中国厨娘，常驻桂林的美国官员和他们的朋友经常来我这儿吃中饭。在洛阳，国民党官员并不太欢迎我，但在桂林我总是要花很多时间和他们同桌共饮，因为国民党几乎每个星期都要为英美领事和新闻处主任举行豪华的官方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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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虽然桂林的生活极为丰富多彩，但令人愉快的小事也会被周围黑暗的环境投下灰色的阴影。在桂林，我无法像第一章中所说的那样，端坐于河滨，静观世事。不过，我还是要像记述过的在洛阳的一天那样，完整地记述我在桂林的一天。我希望不要使读者产生错觉，以为我把一大堆事情都硬塞到了一天之内。其实，如果我们抛开时间上的细节不谈，这篇“日记”确实反映了当时桂林的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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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8点整，新闻处办公室。我发现门前的两棵树被漆成了红、白、蓝三色，这是办事处的邻居“河滨咖啡馆”的E女士和M女士干的。这使我非常担心，因为在前往重庆公费旅游的美国议员们中间，反对美国战争情报局观点的大有人在。这些老爷们如果决定来桂林看看，一定会对门口的情境大放厥词。房屋管理员说，两位女士只是想招徕顾客。但事情可能远非如此简单，可能和我们在此租用办公室有关。在这里，什么事情都要靠“交易”，甚至租用和管理一间办公室这样简单的事，也会陷入一系列人际关系和纠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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