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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洞:弘光纪事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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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六日,扬州失陷第二天。“上视朝毕,对群臣问迁都计。”[47]扬州消息何时为南京所知,不详。有迹象表明,马士英开始严密封锁消息。“二十七日己卯,龙潭驿探马至,报云:‘敌编木为筏,乘风而下。’又一报云:‘江中一炮,京口城去四垛。’最后,杨文骢令箭至云:‘江中有数筏,疑是敌人,因架炮城下,火从后发,震倒颓城半垛。早发三炮,江筏粉碎矣。’士英将前报二人捆打,而重赏杨使。自是,报警寂然。”如实报告有罪,颠倒事实受赏。士英大抓舆论导向,清军几只木筏都不让提,扬州那样的重创,更不容泄露。不过,这种防范只对人民有效,从朱由崧动迁都之念,我们相信高层早早得知扬州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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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形跟一年前的北京一模一样。崇祯皇帝试探迁都,遭大臣反对;眼下,朱由崧的试探也当即被否定。“礼部尚书钱谦益力言不可。”[48]朱由崧不死心,二十八日,再次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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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对。上下寂无一言。良久,上云:“外人皆言朕欲出去。”王铎云:“此语从何得来?”上指一小奄。(王铎)正色语奄曰:“外间话不可传的。”铎因请讲期,上曰:“且过端午。”[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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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头百姓以为,皇帝都是说一不二,其实没那事。以明朝为例,做得了自己主的皇帝,拢共两个半——太祖、太宗外,世宗嘉靖皇帝可算半个。盖因礼法拘限甚紧,所谓“至高无上”,于大多数皇帝来说仅为虚名,他们真实的景况,用“动辄得咎”形容都不过分。武宗之荒唐、神宗之财迷、熹宗之沉湎木匠活计,都是“苦闷的象征”。甲、乙两年,先后两个皇帝的迁都之想,于情于理说得过去。只有一点,首都为祖陵社稷之所寄,弃之不顾有伦理瑕疵。因此,商于大臣,竟无人敢担当支持,像钱谦益那样端出卫道架势“力言不可”的,倒层出不穷。典型的道学误国。又如王铎,皇帝试以迁都,他却答以“讲期”,请示何时重开经筵。难怪计六奇叙至此,兜头臭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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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时,清兵渡江甚急,王铎身为大臣,而无一言死守京城以待援兵至计,乃第请讲期,岂欲赋诗退敌耶?抑效戎服讲老子耶?这都是不知死活人,国家用若辈为辅臣,不亡何待![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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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崧就此知道,命运注定。计六奇说:“弘光云‘且过端午’,此语颇冷。”[51]说的是,正是心已冷。之后,他完全变成了局外人。五月初五,百官进贺,“上不视朝,以串戏无暇也。”朝事、国家,什么都已与他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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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淡,是明朝首都最后时光的基本色调。与通常想象的不同,末日将至,南京既不悲愤激昂,也不恐惧绝望,甚至没有骚动不宁。事后,计六奇表弟胡鸿仪回忆彼时的南京,用一句话描摹其气氛:“人情意兴,极为冷淡无聊。”[52]马士英手下每天拿些假捷报“进贺”,“欲愚都人耳目”,其实这种动作已属多余——无人关心或在乎局势,无论是好是坏,从朱由崧到普通市民都不关心。大家只静静等着,等待那个众所周知的日子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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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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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华录》载多铎给清廷之报告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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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八日晚,令拜音图图赖阿山率舟师由运河潜至南岸,列于江之西,距瓜州十五里。初九日,复令梅勒章京李率泰率舟师五鼓登岸,黎明渡江,官兵陆续引渡。[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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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清军统帅的正式汇报,其叙述一定是可靠的,我们据此可将清军过江时间、地点确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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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报告过简,无以尽显三百多年前这场改变中国命运的“渡江战役”的气象。《明季南略》综合诸家记载,辨订异同,过程最全,兹据以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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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军行动从五月初八夜间开始。当晚,正好有西风大风。之前多铎传令军中每个人必须准备桌子两张,火把十个,不能完成任务,打四十军棍。此令既下,周遭民间桌几及扫帚抢掠一空。夜半,清军将扫帚浸裹油脂,缚于桌腿,点燃放入江中,乘风顺流飘向南岸。火光彻天,南岸守军见之,以为清军渡江,大炮齐发。久之,炮弹几尽。此情此景,可谓“草船借箭”的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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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一是明军炮弹被大量消耗,二是转移明军视线——以为烛火漂流线路就是清军渡江线路。实际上,多铎选择的渡江地点在别处,名叫七里港(也有作“老鹳河”或“坎壜桥”)。初九黎明,真正的渡江行动开始。清兵开闸放舟,蔽江而南。南岸守将郑鸿逵、郑彩一见,立即扬帆东遁,余下的全线溃乱,军人纷纷卸甲鼠窜。清军登岸,兵不血刃,镇江遂成江南首座沦失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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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乙酉年五月初十,公历1645年6月3日。南京城有一些传闻,然“窃窃语乱,各官犹未知确信”[54]。朱由崧肯定知道全部事实,可他不动声色,以致后来的事情相当突然,谁也没看出苗头。午后,传旨梨园入大内演戏,像平常一样,朱由崧优哉游哉,与众太监、近倖“杂坐酣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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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二鼓,与内官数十人跨马出通济门,(韩)赞周从之,文武百官无知者,宫娥女优杂沓西华门外。[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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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武百官无知者,并非事起仓猝,没有时间打招呼,而是不屑于、不相干。“冷淡”是其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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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朱元璋定鼎金陵,到朱由崧悄然出南京,凡二百七十七年。大幕落下时,如此冷清,真是草草收场,哪怕零落稀疏的几声锣鼓,亦无所闻。君臣如路人,官民冷眼向。“跨马出通济门”的朱由崧,那背影怎么看都像匆匆离开的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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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洞:弘光纪事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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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56]我曾不解,为何崇祯殉国之后明朝不即亡,却非在南京再来上这么一出?直到某日忽念及鲁迅这句话,才仿佛得了满意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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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码从在土木堡被蒙古人可笑地捉去的英宗朱祁镇开始,明朝历史已开始喜剧化历程,且这趋向再不曾改变过。它配不上悲剧式的结束;由崇祯皇帝壮烈殉国画上句号,并不符合明朝最后一个多世纪的气质。历史老人目光如炬,思维缜密,不允许自己的书写出现这种败笔。南京浮现,朱由崧登场,表面看明祚再续一年,实则是历史老人要为它重新安排结尾——一种与其神韵更加迹近的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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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笔之前,我默默咀嚼和消化纷纭史料的诸般细节及意味,两个字眼油然而生:“曲终”、“筵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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