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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811 我们如何拯救过去:梁漱溟谈中国文化 [:1707305863]
1707306812 我们如何拯救过去:梁漱溟谈中国文化 十 文化史上一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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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814 所有以上的论述,我们可以从欧洲近世文化史上,得一旁证。就是:十八世纪欧洲文化界崇尚理性的新潮流,实感受中国的影响而来;而中国儒家含藏之反宗教之精神,亦即于此揭出。兹陈其要略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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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816 一、所谓“理性时代”。——自十三世纪以至十七世纪之间,是欧洲所谓“文艺复兴时代”;而十八世纪则有“启蒙时代”或“理性时代”之称。康德Kant曾为下定义云:启蒙就是有自主独立之精神状态,征见于个人有勇气以自由使用其理性。此时反宗教之思想特著,殆将以理性的权威替代上帝的权威,辟出哲学的文化,推翻中世纪宗教的文化。当时的思想家皆泛称哲学家,不必专治哲学而实无所不谈;因亦有“哲学时代”之称。文艺复兴时代,当然以希腊文化为其思想之主潮;理性时代则以中国文化为其主潮。理性时代之欧人(尤其法国德国)狂热于中国文化,正不异于文艺复兴时代彼等之狂热于希腊古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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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818 二、中国思想入欧洲。——中国之物质文明输入欧洲颇早;中国思想入欧,当以十七十八两世纪为主,其间(1645—1742年)天主教徒之争论中国礼仪问题,盖尤其良好机会也。所谓中国礼仪,指中国社会所通行之祭祖祀孔敬天之礼。天主教之耶稣会教士利玛窦等,来中国传教,初时对此取宽容妥协态度。以为祭祖不过人子孝思之诚;祀孔则敬其为人师表;不足为异端之信仰。至若敬天,则正与彼教信奉万有真宰之义相合。后来其他派教士反对之,认为祭祖祀孔实即异端之偶像崇拜,敬天则不过苍苍之天,而非造化天地万物之主;这一切都应当严行禁止。由是引起争论,前后延至百年之久,促动欧洲知识阶级无论是宗教家非宗教家,群集其注意中国文化之研究。而耶稣会教士及其他教士之来中国者,诵习中国书典,接触中国政治,所得亦广亦深,著述出版至为丰富,遂使中国思想传播欧土。更得彼土很多大思想家踊跃为之阐扬,所发生之影响乃至大。[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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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820 三、所发生之影响。——耶稣教士之介绍中国思想,原意在附会其自己教义;无如中国思想实非宗教的,而其理性之充沛反而给欧洲思想界一大刺激,开导了反宗教潮流,从而形成了十八世纪的理性时代,则非当初所及预料矣。如赖赫淮恩(Reich Wein)在其《中国与欧洲》一书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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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822 耶稣教士把中国经书翻译出来,劝告世人不只诵读,还要实行。他们不知其中的原理,刚好推翻他们自己的教义。尤其是他们不独介绍了中国哲学,更且将中国实际的政情,亦尽量报告出来;因此欧洲人便对中国文化逐渐了解,而中国政治亦成为当时动荡欧洲政局之一理想模型。[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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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824 历史之具体表现,法德两国所受影响甚巨,英国则较差。惟法德两国之表见,亦颇不同。大抵法国偏于以唯物论、无神论、自然主义来接受中国思想,百科全书派为其代表,而影响于政治则法国大革命。德国偏于以泛神论,自然神教来接受中国思想,来勃尼兹及吴尔夫等为其代表,卒产生于欧洲哲学正宗之康德黑格尔一派观念论。同时其影响于政治者,则为腓特烈大帝之开明专制。以下分别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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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826 (一)法国——有人说过“法国大革命为哲学之产物”,黑格尔于著作中特加以肯定。[9]克鲁泡特金著《法国大革命史》亦云“十八世纪的哲学家久已攻击当时之政治社会组织。……哲学家当时之宣告‘理智’为至高无上,劝人信仰人的天性之说,实为人类开一新纪元”,[10]此哲学即反宗教之思想,为革命运动所自出;肖若瑟从宗教立场所著《圣教史略》指证之甚明。[11]有名之“百科全书派”,代表反宗教思想阵营,同时即为倾倒于中国文化者,又即为革命之发动者,此派多数为耶稣会出身;——威尔斯说“此一群优秀之士(指百科全书家),大都系耶稣会中富有反叛思想精神之人”。此派领袖人物荷尔巴赫(Baron Holbach)著《自然的体系》,后世视为无神论之唯一文献,唯物论之圣书;其所著《社会的体系》中,乃盛赞中国社会及政治,主张政治与道德结合如中国之例,末后结论公然宣称“欧洲政府非学中国不可”。而其在当时革命运动上,则史家说“荷尔巴赫的沙龙(客厅)真正是第三阶级及其和法国旧制度作思想斗争之大本营。……革命首先是诞生于荷尔巴赫的沙龙中”。[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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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828 再如法国启蒙运动之最大权威,莫不知为福禄特尔(Voltaire);其浸染于中国思想之深,与倾服中国文化之至,亦无以复加。他之反对宗教,攻击教会,激烈无比;但却不以无神论来理解中国哲学,而宁以有神——或赫克尔(Hoeckel)所说,是一种“有礼的无神论”。他认为“人类智慧不能想出比中国政治更优良的政治组织”。他几乎是一“全盘中化论”者。他尝叹息:我们不能如中国人一样,真是太不幸![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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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830 又重农学派Physiocrats为启蒙运动之见于政治经济学术者;虽响慕于中国之开明专制,而实推动了当时革命,有如马耳来大所称“重农主义盖上一层泥土的薄膜,而蕴含着革命的细菌”。此派思想完全导源中国;其创始者魁斯奈(Quesnay)因有“欧洲的孔子”之称。魁氏所著之《经济学图表》,为学术上一大发明,马克思许其为近世政治经济学之始祖。而其弟子大密拉搏(The elder Mirabeou)则竟指为继承于孔子的。又其所著《中国专制政治论》,谓中国之天理天则即是彼所主张之“自然法”;“自然法”实为中国道德之基础,且为中国政治及社会制度之基础。道德与政治于是乃一致不分,而伦理学与政治学终之为同一的学问。因而中国之文物制度,亦与自然同其悠久不变,永续于数千年。[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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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832 姑举此为例,其余如孟德斯鸠等,尚有许多人,不一一列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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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834 (二)德国——反宗教思想虽盛于法国,然其理论之完成必属于德国。所以有人说“法国革命判决了帝王贵族的死刑,而德国哲学却判决了上帝的死刑”。又说“思想界的伟大破坏者康德,在恐怖主义上是远离开罗伯斯比尔(Robespierre)所不及的”。此其成就,可谓一种精神界之革命,此种精神革命表见于哲学文学各方面,而直接间接莫不受中国之影响。兹举其尤著者来勃尼兹与吴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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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836 来勃尼兹(G.W.Leibniz)为德国启蒙哲学元祖,早在青年时受中国哲学影响,至中年更与耶稣会士之履中土者多人为亲密之往还,益助其对中国之研究。在宗教问题上,他有进于高明的神学思想,因此他比耶稣会更进一步而认宋儒所言之“理”即神(耶稣会仅承认先儒所言之“天”即神,而不承认后儒所言之“理”)。对于教士反对中国礼仪批评中国思想者,他替中国辩护不遗余力。他完全崇拜中国文化,尤其在人生实践方面,以为欧洲人是必须自认其不及的。下列几句话,略可看出他的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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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838 实在人类最大祸害即从人类而来,复归于人类本身。人人相对如狼的谚语,尚不足以形容。由于我们的无限愚昧,加以不幸的自然遭遇,还不够;我们又对于自身不断地创造苦难。要是理性对于这种祸害,还有救药的话,那末中国民族将首先是其良好规范了。[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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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840 福禄特尔尝以欧人之往中国传教为妄举,而来氏则极力主张中西文化之交流,并寄其希望于俄国,谓其介于中国与欧洲之间也。来氏学问渊博无所不通,尤长于数学、物理、逻辑;因于中国易卦及邵康节之学,发生浓厚兴趣,以为彼此暗合。[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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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842 吴尔夫(Wolff)之学上承来勃尼兹,下再传于康德。中国思想遍布于德国大学知识界,乃至广播于欧洲,得力于吴氏至大。初讲学于哈尔大学,以提倡理性哲学,曾受虔诚于宗教之同事们的排挤;卒以一次讲演《中国实践哲学》有赞扬儒教菲薄基督教之嫌,为政府严令逐出大学及普鲁士国境。此一绝大学潮,更为吴氏引致同情而得发舒之机会,旋即被聘于马堡大学。及普鲁士王腓特烈大帝即位,素来倾服吴氏,特聘其回哈尔大学,并任宫廷顾问。其所著《中国实践哲学》,分别儒教基督教原理不同;然谓理性与信仰应相调和,儒教与基督教正是相反相成。由于他提出理性而高扬之,卒产生德国观念论的哲学;观念论实即理性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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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844 德国所受中国影响,更有其见于政治方面者,即开明专制主义之政治改良。说者谓十八世纪的欧洲,或则为君主政治的腐败,如法国其代表;或则为贵族政治的弊害,如德国其代表。此时均非有一种变动,以为救济不可。中国思想及其开明专制的政治,适于此时传到欧洲,予以新刺激。然在德国因为来勃尼兹吴尔夫等以影响腓特烈大帝(他算是儒家间接信徒),运用政治手腕消除贵族弊害,遂得完成政治改良。在法国却因受病太深,和民族性的不同,卒不得不走向流血革命一途。前者所认识的中国文化较为现实,用以行建设;后者所认识的中国文化较为理想,用以行破坏。两种结果不同,而未尝非出自一种因素云。[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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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846 四、结语——以上所陈,均取材于最近朱谦之先生所发表《中国思想对于欧洲文化之影响》一巨著。原著搜集丰富,非一日之功,而似取材日本学者后藤末雄、五来欣造之著书为多。当初欧人之感受中国影响,既多由辗转传说及翻译;而我们现在理会其所受影响,又根据其人著述或史家所传或异邦研究,重复翻译过来,一往一返,展转失真之处,自必不少。但除他们感受时不免将中国理想化一点外,其精神气脉交感相通之所在,依然可睹。藉着此历史旁证,使我们觉得中国精神在哪里,益加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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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852 我们如何拯救过去:梁漱溟谈中国文化 十一 文化史上一种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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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854 中国民族是世界一切古文化民族中,唯一生长于温带而非生长于热带的民族。中国文化不起于肥饶的扬子江流域或珠江流域,而起于比较贫瘠的黄河平原。原始的中国人,无论是由西方侵入或由土著部落开化而来,总之有史之初他们所处自然环境,是比较清苦的。这里没有像尼罗河流域那样定期泛滥,亦没有像恒河平原那样丰富的产物。黄河在古代大约已经不断地给予两岸居民,以洪水的灾害。西北方的山脉高度,挡不住沙漠吹来的冷风。人类在洪水期间就只好躲到山西西南部的高原里去,和毒蛇猛兽争山林之利。黄河既然不好行船,因此交通比较困难,智识变换的机会较少。人们需要终日胼手胝足,才能维持他们的生活,因此没有余暇以骋身外之思。像埃及和印度那样宏大的宗教组织和哲理,以及由宗教所发生想像丰富的神话文学,不能产生于中国。中国原始的宗教,大抵是于人事有关的神祇崇拜及巫术之类。这样,使中国老早就养成一种重实际而轻幻想的民族。中国民族老早已经接受了现代世界“人”的观念。中国民族是第一个生在地上的民族;古代中国人的思想眼光,从未超过现实的地上生活,而梦想什么未来的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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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856 唐虞夏商的史实,未易详考。但有一件事是我们知道的,就是当时并没有与政权并峙的教权。如埃及式的僧侣,犹太式的祭司,印度式的婆罗门,在中国史上还未发现有与之相等的宗教权力阶级。中国古代的君主都是君而兼师的,他以政治领袖而兼理教务,其心思当然偏重在人事。中国宗教始终不能发展到唯一绝对的大神观念,当然亦是教权不能凌驾政权之上的原因。在宗教上的统一天国尚未成熟之前,政治上的统一帝国已经先建设起来;因此宗教的统治便永远不能再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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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858 商民族或许是古代唯一最先崇拜大神的人。上帝的观念,自淮水流域的商人带来,加入中国文化系统。然而商民族与其先进的夏民族的关系,正和亚述人与古巴比伦人的关系相似,武力征服之后,文化上建设能力却不充分,免不得沿袭被征服民族文化遗产。因此上帝观念的输入,不过使旧有宗教之上增加一个较大的神,而未能消灭或统治了原有的多神。并且受了原始中国人实际思想的同化,所谓上帝已与天地之“天”的观念合而为一。因为中国文化的特质是近于唯物的,其所崇奉的每一神只就代表一件有利于民生的实物(如天地山川等),上帝于是乃成了自然界一个最大物质的代表。后来墨子——他是宗教的商民族之遗裔——想替中国增设一个以上帝崇拜为中心的宗教,终归没有成功,似乎那时间已经太晚了。[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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