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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之前的人生阶段?还有什么呢?除了他的出身,他还四度自杀未遂,其中还令一个女人死了,他却活了下来。不要说警方将他作为“教唆自杀”嫌疑人起诉,即便不起诉他,他自己也要审判自己了。日本人不讳死,特别是为情而死。日本文化中有个关键词——忍恋。山本常朝说:“恋的极致,就是忍恋。”“忍恋”是不具有物质性的,只具有精神性。比如对一个人的“恋”,最好是在他死后在虚无中的“恋”,这才是“恋的极致”。假如两个人都死了,那么就更是“恋的极致”了。所以才有那么多的恋人双双殉情。殉情,日语写作“心中”。曾经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叫“心中”,日本人说:你把这两个字反着叠起来看看。原来是“忠”字。太宰治和情人殉情,人家死了,他却活了下来,这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了,他是不忠,不义,他有罪孽。还有,他曾经抛弃了同居的另一个女人。他还因为长期服用麻醉药,借了朋友大量的钱,无法还债。这些都是在他当初追随芥川要当作家时期欠下的债。一个人在早年奋斗时期,需要多少债来垫底?一个国家在走向发展过程中,会积累下多少“羊吃人”以及抢夺他国的罪孽?太宰治只能通过挖掘自己的罪恶,来证明自己还有爱。他在《春的枯叶》里说:“罪多者,其爱也深。”他认为反省自己罪恶的人,才能体会到爱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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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是很少有罪感的。按鲁思·本尼迪克特分析,不同于西方“罪感文化”,日本文化是“耻感文化”。在这种文化里,人感受到的是“耻”,而不是“罪”。“耻感文化”下的人,是不相信无所不在的上帝的眼睛的,只相信人的眼睛,假如罪恶不被人所察觉,就不是罪恶。同样,假如能够抵赖罪恶,坚决不认账,罪恶也就不存在。在侵华战争的罪责上,日本人就采取了此种策略。那些战后高举民主旗帜的投机者们,也以为只要他们昂然抬着头,就不会被认为曾经犯过罪。那个“笔部队”作家佐藤春夫还很正义地批判石原慎太郎的《太阳的季节》,贬斥其“低级”、“卑劣”,往自己的脸上贴金,说自己“良识有之过多”,他声称为《太阳的季节》“心感可耻”,以至于让我们的张承志作家都为之感动,写了《选择什么文学即选择什么前途》的文章,发表在《读书》杂志上。张承志作为“左派”作家,看到佐藤春夫咬“右翼”作家石原慎太郎,就以为这个佐藤春夫是自己的同道,至少“战后”转变了,成了有良知的作家。殊不知,在没有对“罪”的追究的情况下,转变只是一种敷衍。人犯了“罪”,就要对“罪”进行确认,忏悔。但仍然不够,还要接受惩罚。没有惩罚,就不可能害怕,就像一个刑事犯,不可能只一句悔改,就不用接受刑罚。惩罚是清算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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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还有一些作家,因为他是作家,可以以作家的身份逃避责任。他们也自杀了,但是他们是为了“美”而自杀。川端康成自杀了,但是不关“罪”什么事,只关乎“美”。拿“美”作理由,还真不知道怎么说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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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是日本作家中少有的有罪感的。他的笔名“太宰”(だざい)的日语谐音是“堕罪”。他何苦要这么时刻提醒自己呢?没有研究证明他皈依上帝,逼迫他的,是他自己的眼睛。他就是自己的上帝。他是被自己逼死的。但奇怪的是,他却是个“无赖”。众所周知,太宰治是个“无赖派”作家,以“无赖”著名。1946年,他给井伏鳟二的信中就直称“我是无赖派”。无赖是自由自在的,当一个无赖要比当一个正人君子舒服多了。他在《东西》杂志撰文:“我是自由的人,我是无赖派。我要反抗束缚。”反抗束缚的人,却给自己套上了“罪”的枷锁,紧紧揪住自己的罪恶不放。因为他有心灵。他堕落,堕落是向着“负价值”的,但恰证明他内心有“正价值”。一个内心没有高尚感觉的人,怎么会有堕落的快意呢?一个不相信社会还有善的力量的人,怎么可能拿堕落要挟社会呢?可是这种“正价值”,又确实是他要抛弃的,所以他被夹住了。他的痛苦是被夹住的痛苦。有痛苦的无赖是假无赖,他感觉到罪恶;无痛苦的无赖是真无赖,他感觉不到罪恶。他难以自拔了,不能活下去了。但他究竟犯了什么罪?求生之罪。为了求生,求成名,求发展,他沾上了那么多罪恶。虽然那些罪恶都是真无赖,不,这世界上所有的价值系统都能理解的罪:人要吃饭,要成长,国家要强大,民族要发展。就是美国,也是“国家利益”挂在嘴上。都可以理解,这不是罪。日本不也是这样从废墟上腾飞起来的吗?人们还为之赞叹。日本成功,某种意义上就是把罪意识撇在一边才取得的,难道中国不是在不清算历史的基础上取得经济成就的吗?他们把自己的罪赦免了,太宰却不能赦免自己。我常想:我们那些太合作的作家、知识分子,能赦免自己吗?我不能指责他们,我无法站到道德高地,我审判自己总可以吧?你们有罪吗?反正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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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太宰治开始写他的《人间失格》。3月10日至31日在热海动笔写“前言”、“第一手记”、“第二手记”;4月中旬,“第三手记”的前半部在三鹰写成;4月29日至5月12日,“第三手记”后半部和“后记”在大宫完成。一个月后的6月13日,在他生日的前一周,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给妻子留下了遗书,给孩子留下了玩具,给朋友留下了离别赠言。他还在他和山崎富荣的照片前供着香火,好像是冲着“美”而去的。两人的腰部用红色的绳结绑在一起,彼此手穿过对方的腋下,紧紧抱住对方的头。遗体几乎已经腐烂,用手轻轻一碰,皮开肉绽。将遗体抬起来的时候,手指就陷入肉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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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两个人在雨中沿河走了二百米,然后跳下了河。美者,美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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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绝望,在此告辞!”太宰治给我们留下了这句话,是生的鼓励,还是死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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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中国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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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何天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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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 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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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 9787101051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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